高二期末的六校聯考,申尹拿到了總排名47,本校於文科一道的弱勢,算是徹底揭開了麵紗。
申尹被這個落差大大打擊,好幾天都悶悶不樂。反觀她的朋友喬言小姐,已是好幾天掩不住的喜色,但又不敢在申尹麵前顯現。
申尹想起她的成績,穩定的年紀第三,喜從何來?她實在不想再看她裝相,板著臉問:“您到底是哪兒這麼開懷?”
喬言臉色微紅,支吾半天:“我媽喊我去她家玩。”
申尹眨了眨眼,然後猛地尖叫:“真的?阿姨喊你去的?她什麼時候聯係你的!”
“就前幾天…”喬言的臉越發紅了,手指去絞自己衣服:“她給我打電話了。”
“太好了!”申尹熊抱住喬言,左右搖晃:“我就說吧,阿姨總有一天還是要來找你的!”
“嘿嘿,”喬言憨憨的笑了兩聲,也抱住申尹:“你不笑話我嗎?”
她媽剛走的那段時間,喬言的情緒從不舍轉換為怨恨。經常哭的喘不上氣的大喊我不要這個媽媽了!從今以後我隻有爸爸!
可如今媽媽一句輕柔的“言言”,她的怨恨就消失無蹤,隻剩滿腔的喜悅和期待。雖然爸爸嘴上支持她去看看,但這算不算對爸爸的背叛,她又算不算沒有骨氣呢?
申尹順著她的長發,甜甜蜜蜜的說:“怎麼會笑話你啊,我也好高興!”
臨去的前一天。喬言特地去剪了頭發,黑亮的發尾修的整整齊齊,乖順的披在背後。黑色的一字夾夾住劉海,抽苗長個的少女,和小時候已經完全不同。
申尹把她送上公交車,在車啟動的時候大力揮手:“玩的開心!”
即便暑假作業多的愁人,申尹還是悄摸摸的讀了一會兒《克林索爾的最後夏天》,窗外的日頭油汪汪的,把空氣炸了個透,就像黑塞描寫的那樣——一個更熱情更短暫的夏天開始了,這些炎熱夏天雖然漫長,卻如旗幟般燃燒,在熊熊火焰中消逝。
她看的入神,超過了預計的時間,於是中午熱飯的時候匆匆忙忙,揭了蒸鍋蓋子就去拿碗,燙出一聲悶哼。
看著飛速紅腫起來的指頭,申尹心頭突然不安起來。
大約下午四點的時候,不安轉化為現實,喬言打來一個電話,隻說了一句話就掛斷。
她說,“她根本沒打算回來找我。”
心頭燒了個小洞,申尹的眼淚一下落下來,她透過模糊的淚眼去找李赫跟林棟的電話——上次秋遊事件之後交換的。
“喂,李赫嗎?李赫我需要你幫幫我,白雲區有個梨苑小區,你可以…你可以過去一下嗎?喬言…”她哇的一下哭出來:“喬言不好了…我們在梨苑門口…門口碰麵好嗎?”
李赫似乎在說什麼,但申尹心慌的頭皮發麻,聽不進去,她隻不停的重複自己的請求:“可以嗎…可以嗎…我還要給林棟打電話…”
“申尹!”李赫突然大喝一聲。音量大到隔著手機震痛耳膜。
申尹好像終於聽見他聲音:“怎麼了…”
“我現在離你們小區不遠,我過來找你,彆分開出發,林棟我來聯係。”
申尹粗糙的用手指扒了扒頭發,從衣櫃抽屜的最底層抽出過年攢下的兩張紅票子,就跑到巷口巴巴的等李赫,李赫到的很快,他隔著出租車的窗口喊她:“上車!”
申尹抽吧了下,拿手腕抹過眼睛,拉開車門坐上去,李赫往裡挪了挪。
她不該再哭了,可擔憂難過堵在心裡,除了化作眼淚也彆無他法,她儘量哭的慢一些,隻在眼淚蓄滿眼眶的時候才眨一下眼睛。
李赫遞過來一張紙巾。
“謝謝…”申尹接過,她拍拍自己的帆布袋:“我帶了很多…”
聲音都哭啞了,眼睛腫的像過敏患者。
李赫看她一眼,嗯了一聲:“好。”
頓了頓又說:“但你哭好了能不能給我講講,到底怎麼回事。”
申尹把紙巾捏在手裡,抿了抿嘴:“喬言媽媽住那邊…再婚的家庭,她們九年沒見過,今天是這九年來第一次,喬言媽媽喊她過去。”
“但是剛剛,喬言給我打電話,說她媽媽並不想找回她,然後就掛了電話聯係不上了。”
為了不讓喬言聽起來那麼可憐,申尹收起哭泣,讓語氣平鋪直敘。可說到尾處,語調又開始打顫。
她太知道這對喬言是多大的傷害了。
喬言的媽媽方美薈,是個讓家庭又有麵子又有裡子的能乾女人,她在服裝店裡做銷售,比小區裡的所有媽媽都時髦,其他媽媽們還在穿的確良襯衫的時候,她已經開始拿幾何花紋的小方巾綁頭發。
她下班的時候,會打包服裝店旁邊的烤雞腿給喬言,裝在油紙袋裡,老遠就能聞到香味。
和那個年代的大多數人一樣,方美薈和喬正平是經人介紹結婚的,十桌酒,大紅色的西服裙,在單位分的房子裡鬨鬨哄哄的就結了。
國家發展的太快了,人民一天一個想法,很多當時還能接受的,過個十來年,就不能接受了。
對方美薈來講,這個不可接受的存在,就是喬正平。
耿直的,木訥的,偶爾大男子主義的喬正平。乏味至極的鋼廠工人,和他煉的鋼一樣硬邦邦的臭脾氣。
她走的很決絕,並且,仿佛是要在離開之前給自己掙回些臉麵,她提著行李箱在樓道口宣泄似的叫嚷了幾句。
“你連襪子都不洗!這日子我是過夠了!臭沒本事!孩子每天要吃的雞腿幾塊錢你知道嗎?”
當時申尹就和喬言一起躲在窗台下,喬正平好似在摟著兩個孩子,也好似在按住兩個孩子。
喬言的臉上是茫然的,她還太小,她以為媽媽為了襪子和雞腿就要離開。
於是她和她爸爸大吵大鬨:“你自己洗襪子洗衣服,你全都自己乾!你彆讓我媽乾!你去!你去跟我媽說!以後你都自己做!”
吵完之後她又怯怯的,也做自我檢討:“我以後不吃烤雞腿了,行嗎?”
喬正平的眼眶酸的發痛,他狠狠的刮了自己一個耳光。
喬言從“擁有小區裡最好的媽媽的小孩”變成“媽媽不要的小孩”。
嘴巴再毒點的,喊她“吃雞腿把媽媽吃跑了的小孩”。說不清這些天真又殘忍的孩子到底覺得這個句式哪裡有趣,總之衍生句型很多,樂此不疲。
申尹氣的跟他們打架:“你們就是沒有喬言討老師喜歡!你們就是嫉妒!”
喬言拖走申尹,但不跟那些孩子起衝突。她在做一個好孩子,雖然很久沒見過媽媽,但她相信媽媽正躲在一個地方考察她,隻要她表現的夠好,不跟人打架,好好學習,媽媽會回來的。
抱著這樣的想法,九年過去了。
“所以,我們現在不知道喬言在哪兒是嗎?”
“先去那邊看看吧。我感覺她還在那邊。”申尹又抬起手腕擦了一下眼睛。
這份感覺並無邏輯,但李赫選擇跟隨申尹的感覺。
車子停在梨苑小區門口,李赫說林棟早就到了,正在附近找喬言,申尹點點頭,補充道:“哦對了,喬言今天穿著白色娃娃領的連衣裙。”
李赫頓了頓,低頭把這條信息同步給林棟。
李赫看了看周圍,麵前分岔成三條,林棟說他去了最右邊那條,他指向左邊:“我去那邊找找,你沿中間這條找。”
申尹點頭,又說:“我先去她媽家一趟,然後在小區裡也看一圈。有消息隨時聯係。”
李赫有些驚訝:“你知道她媽媽的詳細地址?”
哪怕是閨蜜來說,知道對方離異再婚的父母的詳細地址也很奇怪。
“嗯,”申尹把帆布袋往肩膀上提一提,輕輕說:“我比她早知道。”
李赫沒有先走,他站在原地,盛夏的日頭炙烤著大地和這位清秀的少年,他拿手指揩了一下額頭滴落的汗。
接到申尹電話的時候,他真的嚇一跳。這對文理姐妹花平日裡是如此的樂天倔強,不是在鬥嘴就是在大笑的路上。不要說哭,情緒低落都很少見。
可她又很會哭,抽泣著嗚咽著,咬著牙請求他幫忙,心臟像被丟進了滾筒洗衣機,哐哐當當一陣兒,抽出來的形狀皺皺巴巴。
李赫捏了捏自己的後脖頸,輕輕籲出一口氣。
他彎腰走進一旁的小副食店裡,買了兩瓶冰涼的礦泉水。
過了會兒申尹走了出來,低垂著頭,拿手腕不停的抹眼角。
李赫迎上去堵住她的路——她都要直接走進溝裡了。
申尹發現他居然還等在這裡,怔愣過後把頭偏到一邊,隻拿頭頂的發旋對著李赫,低低地說:“你沒去找喬言嗎?”
李赫心裡莫名其妙的歎了口氣,從她肩膀上提她的帆布袋帶子,申尹窘迫不已,沒有與他的動作做對抗。
從包裡拿出一小卷紙巾,李赫撕了兩節疊到一塊,遞給她:“不是帶了紙嗎,彆一直用手擦眼睛,不衛生。”
申尹說了個短促的“我”字,然後把嘴巴緊緊抿住,像可憐的想守護住自己珍珠的蚌殼,她死命憋了三秒,最後終於忍耐不住,眼淚重新不要錢似的往下掉:“她怎麼又生了個兒子啊!”
不是“擁有小區最亮眼媽媽的孩子”了。
如今甚至都不是“媽媽唯一的孩子”。
要說少女們自私嗎?明明母親已經從母親這個身份出走很久,她也確實擁有自己人生的選擇權。
但總能哭吧?總能不甘吧?
申尹覺得自己從頭到胸口都好痛,她想坐在地上狠狠哭一場。
但她不能,她還要去找自己可憐的朋友,也不想在那個阿姨的小區門口表現的太脆弱崩潰,好像她和她可憐的朋友多在乎似的。
申尹於朦朧的視線裡抓住了伸到自己眼前的這隻手,緊緊的攥住,狠狠的下壓,這挺拔的少年化身她的拐杖,穩定的托舉著,支撐她猛烈的換氣。
李赫安靜的站著,任由她的手指把自己的手背按壓到泛白。
直到她漸漸平靜下來,李赫才終於有機會說出那句:“要喝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