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眼淚？

什麼眼淚？

龐近月看向屏幕左上角小窗裡的自己，卻隱約看見一道即將消弭的痕跡，從眼角連至下巴尖。

啊，淚痕，可能是剛才笑的時候擠出來的。

好好笑，真稀奇啊，她以為自己的淚水中考時就流乾了。

沒想到還有剩餘的啊。

說起來，第一次聽他唱歌的時候，她也曾落下一滴淚。

但除此之外，她過去三年無論大笑還是迎風還是打哈欠，都從來不會流淚。

這次怎麼一擠就出來了，真奇怪。

她抹去那一滴水珠，對他笑道：“應該是吧，不知道什麼原因，真奇怪……”

“真奇怪……”她的嘴角逐漸開始抽聳，無法控製地向兩邊咧著。

呼吸也不通暢起來。

啊，怎麼回事。她朦朦朧朧地想著。

直到雙手觸及麵頰上洶湧的淚河，她才恍然明白過來。

原來如此，她到極限了。

這一刻她被痛苦壓垮了。

她猛然彎腰，雙手捂住眼睛，大聲號哭出來。

“嗚……我……我真的好想你……”她肩膀激烈地顫抖著，“我好痛苦，見不到你我好痛苦，我，嗚……”

她原本就是情緒非常豐富的人，過去大半年硬生生將十八分的情感壓製到八分，就算內心無比煎熬也最多對著手機向他撒個嬌，不讓他看出任何異樣，剩下十分全部憋在心裡硬抗。

人都是有忍耐極限的，她也不例外。

尚存的理智使她沒有繼續說下去，隻是完全克製不住決堤的淚水，摸索著從桌上不斷抽出紙巾擦拭。

擦不乾淨，怎麼都擦不乾淨。

說起來，即便是在高中之前，她其實也是很少哭的。

因為每次哭，都會被範錦秀冷眼相對。

任她哭，任她鬨，讓她知道哭泣換不來任何回報。

漸漸地她內心越來越強大，經常笑，經常怒，卻極少委屈或無助，一切淚水都憋回肚子。

所以每次掉淚，必然如同洪浪一般。

那是她藏在心裡許久許久的苦。

孟澄潭始終被定住一般注視著她，麵容上的神情十分空白。

隻有眼淚隨著她哭泣的聲音一同滑下。

他安靜地掉著淚，沒有任何動作，隻是沉默地看著屏幕中的她。

他從未見過她這般模樣，從來沒有。

他常看她笑，大笑，傻笑，壞笑，眯起眼睛眉眼彎彎地笑。

而此時此刻，她雙手捂住麵頰，呼吸急促，嘴角與雙肩不斷聳動，渾身都在顫抖的模樣。

過分陌生，陌生到他的心支離破碎。

她哭一聲，他的心就被重重地敲下一片。

每一塊碎片都在疼，隨血液流至全身，於是渾身都疼。

碎末溢出身體，化作淚珠。

大概一分鐘之後，他才找回自己的神誌。

不能道歉，他知道，絕對不能道歉。

顯而易見，她一直克製著沒讓他發現異樣，就是為了不想他知情後感到內疚，所以這時候不能道歉。

“我來找你。”孟澄潭儘量使聲音聽起來平靜，“現在沒車，等天亮我就出發來找你。”

龐近月聞言一頓，雙手用力揉著眼睛，想睜開眼：“你來啥啊，治，治標不治本，嗚。”

她克製著自己的哭腔。

“你是怎麼，怎麼做到的，為什麼我就這麼難受啊。”她連抽三張紙終於擦乾眼淚，紙團堆滿垃圾筐。

她家人都在臥室睡覺，隻有她自己在客廳，電視的聲音將她的哭聲遮掩。

“我以前就很少見到你，雖然高一高二兩年能和你天天見麵，但這段經曆是寶貴而稀有的，我知道常態仍然是我沒法跟你相見。”孟澄潭垂下眼簾，“能每晚和你視頻通話，我就非常非常滿足了，甚至就算隻發消息，隻要我們還在一起，我就很幸福，不會奢求見麵。”

“唉，沒辦法，我是個非常非常貪心的人。”她癟著嘴，眼圈依舊通紅，“我就是想跟你見麵，就是想見你想得要命，我就是貪婪得要死。”

“沒有，你這樣才是正常的，是我太冷漠了。”他寬慰著她。

“你哪還算冷漠，你夠長情了。”她歎口氣。

孟澄潭猶豫很久，最終張口道：“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就做一個假設，你聽了不要生氣。”

“如果你對跟你一個學校的某人有興趣，可以先和他戀愛，等我們能見麵了，你再做選擇。”他小聲地，小心翼翼地說道。

就算到那時候她或許不會再選擇他，他也不願她繼續經曆這樣的痛苦。

龐近月瞳孔地震：“你在說什麼啊啊啊！！！”

“對不起。”孟澄潭誠懇地說，這時候再不道歉就不合適了。

她也冷靜下來：“你是想讓我轉移注意力吧，我試過，沒用。”

“我這大半年見過不知道多少人，你知道嗎，我每見到一個人，都會想起你，我看到誰都想起你。”她搖著頭，“我無數次嘗試在人群裡找像你的人，從來沒找到過，誰都不像你，一點都不像，你是獨一無二的。”

“至於去找彆人談，那更不可能，就照我這死樣，看誰都想起你，談一個禍禍一個，快算了吧。”她笑著擺手。

“你不要擔心我，我就是情緒積攢太久，需要宣泄一下，現在哭完已經好多啦。”龐近月逐漸平靜。

曾經他為她哭泣，如今她因他哭泣。

某種意義上真的很公平。

孟澄潭抿抿嘴唇，直視著她的麵容。

“你能提前送我一份生日禮物嗎。”他輕聲說。

“嗯？什麼？”她眨眨眼。

“送給我一個承諾，就像我之前給過你的承諾一樣，無論我是否在你身邊，如果有不開心的事情，一定一定要告訴我，一定一定。”他的眼中仍有水光殘留。

“可以答應我嗎。”

“唉，我這不是怕你知道了擔心我，耽誤你訓練嘛。”她又一次歎氣，“我答應你，但這可不能當生日禮物，等你生日我還要送彆的東西。”

“嗯，謝謝你答應我。”他略微鬆一口氣。

二月底現場複試結束之後，孟澄潭立刻收拾行李，被孟慶宇接回榕河市。

次日高三開學。

回到闊彆許久的學校，他卻並沒有陌生的感覺，畢竟他也在這所校園裡生活過兩年。

他去找程誌開報道，對方仍然滿臉都是那種見牙不見眼的笑：“回來啦？校考考得怎麼樣？”

“正常發揮，感謝老師上一學期的照顧。”孟澄潭向他微微鞠躬。

上學期孟慶宇寄給他的作業和考試試卷，每次都是程誌開提前叮囑各科老師給他預留的。

“沒事，這學期好好學哈，考去平京就是你對我最好的感謝方式。”程誌開拍拍他的肩膀。

孟澄潭走進高三2班，收拾好自己的位置，將課本與文具歸位，然後便開始學習。

這學期他沒有帶數位板過來，準備將一切時間都用於文化課。

幾分鐘後高誌遠進班，看見座位上的孟澄潭，睜大眼睛：“你回來了啊！”

“嗯，上學期過得怎麼樣？”他對高誌遠點點頭。

“挺好，期末省考排名比菲姐高考排名高，隻要這學期保持住就沒問題。”高誌遠嘿嘿笑著撓頭。

十分鐘後康佑平進班，看到孟澄潭就上來給他一個熱情的擁抱。

“兄弟你知道嗎，我上學期末考進班裡前十了哈哈哈哈哈，前十啊哈哈哈哈哈——”康佑平抱著他一通亂錘。

“他從出成績後一直樂到現在。”高誌遠汗顏。

“他有資格樂，讓我現在的水平去考，連班級前二十都考不到。”孟澄潭笑著自嘲。

孟慶宇寄給他的試卷和題目他都看過，但也僅限於看過，根本沒時間認真做，更不可能去細究題目背後的知識點。

晚上十點自習結束，孟澄潭重拾舊業，與龐近月視頻通話補習。

開學前兩天都是考試，她先用三個晚上，給他把高中數學知識點從頭到尾梳理一遍。

“以後咱們每天到十點五十，前半個小時我給你講數學，後二十分鐘講其他科目。”她叉起腰。

孟澄潭點點頭。他知道龐近月把政曆地五三刷過兩遍，不僅天天關注時政，中外曆史時間軸全背過一遍，還買下近三年的國家地理，每期都看。

讓現在的她去參與文科高考，估計也是一考一個名校。

孟澄潭十八歲生日在一個周六。

生日這天零點，他照例收到龐近月的小作文。

“親愛的老婆：

十八歲生日快樂！恭喜成年！！！！！！！

這一年與前一年相比，我們見麵實在是太少啦，不過還是比高中之前見麵多的，嘿嘿。

之前你說過，什麼我會遇到很多很多人，總會有更優秀的比你更好的，上大學之後我發現啊，不存在的。

我是遇到過很多很多人，成績比你好的，比你更聰明的，比你更好看的，但在我眼裡他們都比不過你。

從前我這句話沒有現實支撐，現在我可以抬頭挺胸非常有底氣地說出來，對我來說，不會有人比你更好，你就是最好的。

所以不能與你相見，對我來說才會如此煎熬。

曾經你日夜思念我，現在輪到我每時每刻想念你，大概這就是我欠你的吧，嘿嘿。

從前我以自己對紙片人的喜歡來揣度自己對你的情感，現在看來，當初的我確實是太天真，太淺薄。

原來真正認定一個人後，我也可以如此地堅定不移。

如今我每次一想到數年後能與你生活在一起，就無比的幸福，是那種很安心、很踏實的幸福，而不是流於表麵的情感。

為了那樣的生活，就算再久我也可以繼續等待。

隻要你能一直在我身邊。

我愛你，十八歲快樂。

龐近月”

“我也愛你”孟澄潭回複她道。

“感謝你願意陪伴我，真的感謝”

“哎呀，咱倆都知根知底的關係了，乾嘛還謝來謝去的”

“沒有，我是覺得，不能因為關係親密就忽略去表達感謝的心意”他認真回複道。

“好吧，那我也謝謝你，嘿嘿”

這天龐近月特地從平京市趕回來，給他過生日。

高三一月才放一次假，於是孟澄潭選擇請假，翹掉周末考試。

在程誌開那裡自然是隨便通過。

龐近月提著蛋糕下出租車，孟澄潭來樓下接她。

“鐺鐺！”回到臥室，她打開盒子，露出裡麵七寸大的蛋糕。

畢竟家裡加上孟露華那張小嘴也就六個人，太大就會吃不完。

蛋糕是龐近月定製的，雪山造型，頂端裝飾著月亮形狀的巧克力。

從月牙，到弦月，到滿月，最後回到月牙。

“怎麼樣怎麼樣，好看嗎？”龐近月雙眼亮晶晶地看著他。

“嗯，很好看。”孟澄潭對她微笑。

“嘿嘿，那就好，接下來看你的生日禮物。”她按著他的肩膀坐到椅子上，拿出自己的平板。

是她用“向陽花木”賬號發布的視頻，時間顯示是剛才。

“【翻唱】ハルノユキ（《春雪》）-梔子雪山18歲生賀【百人祝福】”

視頻的標題映入孟澄潭眼簾。

他一時呆愣住。

“這是我偷偷召集一批你的粉絲，大家一起做的視頻噢，畢竟上次你發視頻艾特我之後大家都知道我跟你的關係了嘛。”龐近月摸摸他的頭，“而且你也不看自己的評論區，所以我在你眼皮子底下找人一起給你策劃生賀簡直是易如反掌，嘿嘿嘿。”

“pv裡用的圖片都是你自己畫的，然後我唱歌，其他人負責找圖片，做成pv，還有幫我混音。”她笑道，“也有大家對你的祝福噢，加上我自己的一共搜集了302條，全部放在視頻裡啦。”

說著，她點擊播放。

這首歌的音調很高，她全程降調，歌聲在偉大的調音師拯救下入耳完全沒問題。

五分零二秒的視頻，302張背景圖片，與302條祝福的話語。

每一張背景圖片都是孟澄潭曾經發布的畫作，配上選取這張畫的人撰寫的祝福語。

“雪山老師生日快樂！高考加油！”

“雪山太太生快！恭喜成年啊啊啊啊”

“看太太的畫三年啦，太太真的超級神仙，高考加油！”

“生日快樂！高考加油！期待以後太太的簽售！一定到場！”

“生日快樂！一直以為雪山勞斯是美女沒想到是男孩子嘿嘿”

最後一幕是龐近月選取的，孟澄潭高二所畫的那張月下獨舞的少女。

“成年快樂，願世界上一切幸福常伴你左右”這是她的祝福語。

伴隨著最後一個音落下，她從背後抱住他，輕輕吻去他眼角的一滴淚水。

這時孟慶宇、黃柳珊和劉姨也走進房間，黃柳珊懷中還抱著已經一歲多的孟露華。

他們圍在孟澄潭身邊。

溫暖的感覺充斥他的全身。

龐近月點燃蛋糕上的蠟燭，拉上窗簾，關閉電燈，然後帶頭給他唱生日歌曲。

“許個願吧。”唱完她笑著說。

孟澄潭閉上雙眼，雙手合十，片刻後撐開眼睛，吹滅蠟燭。

龐近月、孟慶宇和劉姨給他鼓掌，黃柳珊兩手拿起孟露華的小手，也一下下拍著。

隨後孟澄潭親手將蛋糕分成五塊，遞給每一位成年人，三位長輩一邊樂顛顛地用蛋糕引誘孟露華，一邊走出臥室。

龐近月吃完自己的那塊，才發現他一口沒動。

“怎麼啦？不舍得吃？”她歪頭看著他。

“沒，我想等會兒再吃。”他輕輕地說，“我知道你要來，昨晚沒吃晚飯，今天也沒吃早飯，剛才還洗了澡。”

龐近月一愣，隨後眯起雙眼，露出捕獵般的神情：“這次家裡有人不感到羞恥啦？”

“嗯，沒關係。”他搖頭，鎖上房門，在昏暗的房間內主動吻上她的嘴唇。

一想到她為他承受著那樣痛苦的思念，他便願意拋卻一切自我。

將全部的自己都獻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