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紗屏,秦方好也認得,這就是當日下手打他那人!
仇人都湊齊了,今日是他一雪前恥的黃道吉日!
一個天子,一個近衛。
他窮思極想半天也想不出個能將兩人一齊整治的好法子。
冤仇債主近在眼前,卻束手無策,秦方好急的搔頭抓耳,恨不能現在就跳出去將兩人痛打一頓。
心焦如焚之際,眸光無意間掃過被扔在一邊的小人書,忽然靈光乍現,福至心靈,生出一條一石二鳥的妙計。
整整一日,秦方好都在看那本小人書,當秘籍寶典般,字斟句酌仔細研讀。
下值回府,秦方好先去書房找父親,將這兩日的書稿呈給他過目。
秦思道坐在案前端著茶盅,吹了吹滾燙茶水,淺呷一口,瞄了一眼紙上寥寥幾行字,道:“不看了,你既已得要領,為父便無甚好點撥的,快去用飯吧。”
“原來父親是想點撥孩兒啊!”秦方好鬆一口氣,又小心翼翼問,“真不看了?”
秦思道以為兒子想得幾句誇讚,了然一笑,道:“那為父看一看。”
秦方好忙將手裡的書稿收回,邊後退邊道:“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小事,沒什麼好看的,父親早些歇息,孩兒告退!”
說罷飛也似的跑了。
明日要去秘書省交書稿,秦方好挑燈伏案,連夜疾書,將這兩日的書稿重寫一份。
這次他學聰明了,下筆不似先前那樣孟浪,學著小人書裡那般循序漸進,漸入佳境。
不急,他有的是時間。
光陰過隙,日月奔輪。
白玉城裡桃花謝儘,海棠花銜尾而至。
秦方好在寡淡無味的差事中日日春風得意,宮門口的禁衛軍已經不敢再招惹他,儘管得知讓他們手掌疼了幾日的是仙人掌刺時,也氣得牙癢。
秦方好有時犯欠會主動讓他們搜身,換來一句咬牙切齒的“快滾”後才身心舒坦,拎著箱子心滿意足的進宮寫他的野史。
這日進宮,門口幾個禁衛軍一反往日冷漠,紛紛笑臉迎上前。
事出反常必有妖,秦方好警惕後退兩步。
“秦小公子!”那圓眼禁衛軍老遠便拱著手,諂笑著上前,“小人丁二虎有眼不識泰山,前些日子對您多有得罪,實在該死!”
“我就說嘛!誰家小爺這麼足智多謀,將我等愚夫收拾得心服口服,原來是秦相家的小公子啊!”
“我等甘拜下風!”
秦方好舒口氣,放下警惕,忽又抬手豎起一根食指,示意安靜。
“收拾你們的是禦前起居郎。”秦方好手指頭點著幾人,半糾正半警告道,“不是相國府小公子。”
幾名禁衛軍麵麵相覷,不明所以,相國府小公子和禦前起居郎不是一個人嗎?有何區彆?
秦方好不理會幾人的疑惑,繞開他們徑直入宮,幾名禁衛軍忙跟在後頭,小聲探問道:“那秦……大官人可願恕卻我等?”
秦方好想起什麼,忽然頓步,側頭問丁二虎:“你們如何得知我是相國府公子的?”
丁二虎人高馬大,比秦方好高出半個頭,佝僂著背堆笑道:“昨日秦相下朝乘您的馬車回去的。”
昨日先去了趟秘書省交書稿,來的晚了些,想必是正好趕上父親下朝。
秦方好點點頭,沒再言語。
勤政殿的宮娥太監們正在灑掃,見到秦方好進來,個個喜笑顏開。
“五味鋪新出的奶香核桃,”秦方好從袖口掏出兩包果子拋過去,“哥哥姐姐們嘗嘗鮮!”
秦方好生的隨母親,皮膚白皙,偃月眉,桃花眼,唇若點朱,是個不折不扣的美少年。
這樣一個嘴甜率真的美少年,像春日裡的陽光,蓬勃而溫融,酣適怡人。
不出幾日,他便跟殿裡的宮娥太監們混熟了,偶爾帶些時興的玩意兒進來,供這群久困深宮的可憐人樂一樂。
宮娥接住果子,當即拆開,其他宮人也丟下手裡的活,湊過去搶果子吃。
“謝謝小郎官!茶已經給你泡好放案上啦!”
“有勞啦!”
秦方好走到紗屏後坐下,拎起描金白瓷茶壺,倒了杯熱茶晾著。
書案旁高高摞了一遝書,都是他千辛萬苦搜羅的男風雜書,他隨意拿過一本翻開,開始找今日下筆的素材。
朝朝如此,樂此不疲。
果子吃得差不多,殿外傳來腳步聲,各宮人趕忙散開。
秦方好胳膊肘撐著側額,閒適翻著書頁,眼皮都懶得掀,對外麵的動靜置若罔聞。
“陛下。”
聞聲,秦方好一個激靈坐起身,朝殿前望去。
白玉蟠螭爐細煙嫋嫋,絲絲縷縷,於半空消散,化作淡淡梅香縈繞鼻間。
獨孤明肅然危坐案前,少年清朗嗓音在偌大殿堂回蕩:“老師有何事要與朕私議。”
秦思道揖手不語。
獨孤明抬手屏退內侍,道:“老師但說無妨。”
秦思道官場沉浮半生,向來從容,如今卻扭捏起來,沉吟半晌才開口道:“剛才來的路上,臣看陛下和那名身材高大健碩的近衛尤為親……”
話未說完,一張老臉早已紅透。
他清了清嗓子,繼續道:“按理說,陛下的私事,臣不應乾涉。”
“但臣不僅是陛下的臣子,還是陛下的業師,再鬥膽倚老。無論是為臣為師為老,陛下年少迷惘之際,臣都應該出言規諫。”
獨孤明水波不興的眼眸有幾絲茫然,靜靜望著秦思道,等他說下去。
秦思道:“恕臣直言,龍陽之好有傷風化,陛下正值思春茂年,定是那近衛居心叵測,趁機歪斜,臣懇請陛下將他逐出宮門,以儆效尤!”
“……”獨孤明怔愣片刻,“老師何出此言?隻因方才宣風附耳與朕說了幾句話?”
“不僅如此,”秦思道滿臉的一言難儘,“臣看過陛下近日的起居注,簡直……簡直不堪入目,不成體統!”
獨孤明騰地站起身,眸光幽幽飄向殿角紗屏,眼尾細狹鋒銳,冷聲道:“禦前起居郎是誰,竟如此大膽。”
按照謝真教的禮數,此刻秦方好應當連滾帶爬的跑到殿前俯囟跪拜。
可他沒有。
他抱頭跪在屏風後,已經嚇傻了。
“陛下!”秦思道掀袍跪下,“擔任禦前起居郎的是老臣幼子秦方好,犬子雖無大才,卻性情敦厚。”
“上任前,老臣再三叮囑他要秉筆直書,不可掩瑕媚上。如果陛下要降罪,請降罪給老臣!”
獨孤明神情一滯,不知想起什麼,轉身離開書案,疾步朝紗屏走去,案頭細煙受了驚,微微一顫,又恢複如常。
行至紗屏後,緋衣小吏已經跪伏在地。
“臣禦前起……起居郎秦方好拜見陛下!”
獨孤明屏氣,平靜道:“抬起頭來。”
緋衣小吏緩緩抬頭,兩人目光相對。
殿角燭光昏暗,獨孤明麵無表情,眼神複雜。
可秦方好卻從他眼底捕捉到幾絲慌張。
想必是怕他流連煙花巷一事敗露。
秦方好這敵進我退,敵退我進的性子,自覺抓住了小皇帝的把柄,便放肆起來,竟陰笑著衝小皇帝挑了挑眉。
獨孤明沒有理會他的挑釁,緩步回到案前坐下,抬手示意秦思道平身。
“老師位極人臣,長子又是鎮北將軍。”獨孤明的聲音聽不出情緒,“秦小公子權可倚著門蔭攬個閒適差事,做個小小起居郎豈不委屈。”
“回陛下,犬子資質平庸,能在禦前侍奉,已是天恩浩蕩。”秦思道現下一心惦記著愛徒的斷袖之好,“陛下,那近衛……”
“朕知道了,”獨孤明打斷他,“老師先回去吧。”
秦思道還想說什麼,終是沒再開口,歎聲氣,揖手告退了。
他一走,獨孤明臉便沉了下來,揚聲喚“秦方好”。
秦方好自紗屏後探出個腦袋,確定是在喚他後,才窸窸窣窣出來。
“你好大的膽子,”獨孤明望著堂下少年,眸光淩厲,“竟敢誣謗朕。”
“微臣有罪!”秦方好撲通跪下,直直與天子對視,學了幾日的規矩早被拋至雲外,“臣身為史官,應當記錄陛下一言一行。當日陛下微服尋歡,微臣卻忘記書錄,實屬失職,請陛下降罪!”
“你!”
“請陛下降罪!”
獨孤明流暢的下頜線似琴弦緊繃,側額青筋突突直跳,咬牙道:“你當起居郎屈才了。”
秦方好眼睛亮晶晶的,咧嘴笑道:“陛下要給微臣升官嗎?”
獨孤明冷眼盯著他,不置一詞。
“謝陛下抬愛,微臣不才,不堪重任。”秦方好斂笑正容,“然男兒當有桑弧蓬矢射四方之誌,若陛下不嫌,微臣想擔任輔國大將軍一職,以展壯誌。”
開口便是正一品,他怎麼不說想當皇帝呢。
獨孤明傾身支手撐額,淡淡看著秦方好。
秦方好能看懂這個眼神,他看路邊的癡兒也這樣。
靜默片刻後,獨孤明拿起案上一本奏章,若無其事看了起來,看樣子是不準備再搭理秦方好了。
秦方好討了個沒趣,抬手刮刮鼻頭,眼珠子滴流一轉,道:“陛下……”
“微臣上回可傷得不輕……”
獨孤明抬眼,冷冷道:“你詆毀朕的清譽,朕還沒找你算賬。”
若不是看老師的情麵,這小痞子已經在排隊投胎了,居然還敢跟他討價還價。
“行,此事算兩兩相抵了,”秦方好一張堪比城牆厚的臉皮難得有點難為情,眼神飄飄忽忽,“那利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