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三十來歲的美婦人掀開側廳簾子探出身來,笑吟吟走上前,道:“小弟回來了。”
秦方好偏頭一看,是長姐秦方女,這一家子人都黏黏糊糊,眼見她湊上來,秦方好抬手就要推。
他今天就要撒野,就要鬨個天翻地覆!
意料之外,手抬起來沒推到人,倒是被他姐一把抱住了胳膊。秦方女歪頭看著秦方好,打趣道:“小弟第一天當差,想必是累著了,瞧這小臉都拉成驢臉啦!”
秦方好黑著臉不說話,胳膊暗暗蓄力想將人掀開,又被他姐拽著往側廳走。秦方好身子本來繃著,被拽得踉蹌一下,蓄的力也散了,乾脆由她拽著,冷聲冷氣地問:“爹呢?”
“上朝議事還沒回來呢!”秦方女把秦方好拽到側廳大圓餐桌主位前,按著他肩膀讓他坐下,“今天慶祝你第一天當差,爹沒回來你最大,你做主位!”
說著便知會下人上菜。
秦方好挺意外,他爹上朝天不亮就出門,一般不到巳時就回相國府處理公務,這會兒都過戌時還沒回來。
想必是餓壞了,團哥兒和圓圓見下人傳菜,都進了側廳。
團哥兒剛才被推了下也不放在心上,笑著喊了秦方好一聲“小舅”。
圓圓沒敢喊,慢慢挪到秦方好旁邊,抬手想碰碰他胳膊又縮回去,委委屈屈地看著秦方好。
秦方好一路踢這個推那個,戾氣消退不少,桌上上了幾個菜,他提筷子夾了顆炸丸子送到圓圓嘴邊,圓圓乖乖張嘴接了含在腮邊,這才笑了,大眼睛眯成兩彎弦月,撲進秦方好懷裡。
孔歸厭扶著方氏也入了側廳。
秦方好把圓圓抱到腿上坐著,喊了聲:“娘,姐夫。”
孔歸厭年近不惑,生得英俊偉岸,曾是威震四方的征西大將軍,五年前在戰場負了傷,左腿落了殘疾,有點瘸,不仔細看倒也看不出異樣,隻是再不能領兵征戰了,先帝感念其屢立戰功,給他個太尉的閒職,又賜了爵位封妻蔭子。
孔歸厭扶方氏入座,對秦方好道:“聽聞小弟今日入宮當差了,恭喜恭喜!”
久經沙場的人身上有股讓人望而生畏的肅殺之氣,秦方好不敢跟他甩臉,敷衍地笑了笑。
屋外下人傳話說老爺回來了。
秦思道帶著一身疲累進來,見到幾個小輩,嗬嗬笑了笑:“都來了。”
秦方女見父親倦色濃重,忙上前去扶他,秦方好也放開圓圓起身讓座,秦思道抬手示意他坐下,道:“今日以你為主,你坐著吧。”
說著便在秦方好旁邊坐下了,感歎道:“我兒今後就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
秦方好坐在桌前低著頭,眸光空泛,不知在想什麼。
華筵瓊漿,合家長幼齊舉杯敬秦方好。
秦思道身為百官之首,兒子這麼一個看門禁軍都不正眼瞧的六品小吏,他卻十分得意,親自給兒子倒酒,道:“為父十七歲的時候還在家裡背書呢,你已經入宮當差了,前途無量啊!”
“你兄長也是,十六歲便跟著你姐夫上了戰場,從此聚少離多。”秦思道歎口氣,略微渾濁的眼睛蒙上一層淡淡惆悵,舉起酒杯,“好兒,為父祝你前程似錦,直上青雲!”
秦方女舉杯,還未言語,眼眶先紅了,道:“小弟,雙親漸老,姐姐嫁做人婦不便常來探望,你兄長又遠在北疆,今後你便是家裡的頂梁柱了,來,姐姐敬你!”
團哥兒也端起酒杯,說要以小舅舅為榜樣等等,好話不儘。
秦方好的酒一杯接一杯,撂挑子不乾的話是再也說不出口了。
第二天,秦方好一掃昨日煩悶,搜羅了幾本小人書放木箱裡,抖擻精神又出門了。
慶功宴都吃了,這差事怎麼也得混幾天,不然麵子上過不去。
今日守門的還是昨天那批禁衛軍,不過今日沒有再顛他的木箱,隻將裡頭的物件翻得亂七八糟,沒收了那幾本小人書。
有個和秦方好同官階的小吏也要進宮,跟禁軍頷首見禮後,便直直進去了。
秦方好不乾了,問禁衛軍:“他為什麼不用搜身?你憑什麼沒收我東西?”
“你一個起居郎帶這些書做什麼?我懷疑書裡藏了暗器,要仔細檢查。”禁軍瞟一眼剛過去的小吏,“至於為什麼不搜他,你管得著?”
“你…你仗勢欺人!”秦方好指著他的,氣得手指發抖。
那禁衛軍人高馬大往秦方好麵前一杵,喝到:“趕緊滾!”
秦方好被噴了一臉口水,扯袖子胡亂擦了擦,氣得肝顫,走出幾步遠又回頭,顫手指著那禁衛軍,氣急道:“你給我等著!”
那幾名禁衛軍哄然大笑,沒收秦方好小人書那名禁衛軍在後頭挑釁道:“大官人明日記得多帶些好東西,我等著檢查哩!”
秦方好雙目噴火,怒上心頭,掄著木箱就要上去乾架。
路過的穿宮小太監看了全程,趕忙拉住秦方好,勸道:“小郎官不要衝動,明兒個花點銀子打點打點即可,何苦跟他們過不去,每日給你使絆子,豈不耽誤事?”
“在皇宮裡鬨事,若是驚動聖上,那些禁軍通了口徑,誣你個行刺的罪名,輕則黜官,重則性命不保,還要連累家眷。”
秦方好這才壓下滔天怒火,轉身往宮裡走,嘴裡罵罵咧咧道:“我的銀子就是拿去填茅坑,也不用來打點這些狗東西!你瞧著,小爺定要收拾他們!”
一個六品小官,還妄想收拾禁衛軍呢?
小太監僵笑著應和。
勤政殿裡,秦方好繃著臉跪坐在紗屏後,滿腦子都想著怎麼收拾那幾個看門禁軍。
忽地,殿門浩浩蕩蕩湧進許多宮娥太監,密而有序,邁著小碎步依次散開。
殿內寂靜片刻,殿門的天光暗了暗,金冠黑袍的男子跨進大殿,背挺的筆直,帶著些少年人的單薄,昂首穿過一眾宮娥太監,坐在摞滿奏章的案前。
聽說皇帝跟秦方好一般大,登基三年還未親政。
案上的奏章都是秦思道先閱覽代筆朱批過,小皇帝再閱。
秦方好想著,那他爹也算半個皇帝了。
隨即重重甩了甩腦袋,這樣大逆不道的想法可是要殺頭的,他爹定不是把持朝政的奸臣佞相。
那為什麼不讓小皇帝親政呢?
秦方好也不知道,他爹不在家人麵前議論朝事,彆人更不敢在他麵前議論他爹。
父親有交代,天子一言一行都要記錄,秦方好提筆蘸墨,從小皇帝進殿到拿起奏折,一一記下。
小皇帝看起奏本便許久不動,秦方好沒長性,昨日第一天當差才老實端坐一天,今日本性便漸漸顯現。
殿裡燭火輝煌,秦方好小心翼翼爬到屏風邊,探出半個腦袋去看案前的少年天子。
這驚鴻一瞥給秦方好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
乖乖!
這不是上次在巷子裡那個白衣小淫棍嗎!?
如今他身著金線暗紋黑袍,天威赫赫,與上次翩翩公子模樣判若兩人。
難怪他自報家門的時候,這小淫棍絲毫不慌。
原來是小皇帝便裝出宮尋歡!
震驚過後,秦方好眼珠子轉了轉,不由竊喜。
現在敵人在明我在暗,這報仇的機會不就來了嗎?
刀有一時刃,筆有千年鋒!
他草草幾筆,便能讓小皇帝身敗名裂遺臭萬年。
隨即正襟危坐,換了張新紙,開始奮筆疾書,春葩麗藻妙語不絕,二尺寬的宣紙,寫了滿滿兩頁,猶覺不夠,午飯過後,發奮走筆,又寫了兩頁。
有事乾時間便過得飛快,轉眼便天黑,秦方好拎著木箱步伐輕快的出了宮,宮門的禁衛軍換了一班,沒人給他添堵,晚風涼爽,卷去一身疲累,真是個神清氣爽。
他當值要等皇帝準備就寢方能退,回到相國府的時候已經很晚了,秦思道夫婦早就用過晚飯,這會兒隻在前廳等著兒子回來。
秦方好今日格外興奮,胃口也好,嘴裡含著飯含含糊糊道:“你們不用等我,快去休息吧!”
秦思道知會下人扶方氏先回房,待她走後,對秦方好道:“好兒差事做的怎樣?”
“挺好!”秦方好應道。
秦思道滿意地撫了撫胡須。
待秦方好吃完飯,秦思道忽然喚小廝把秦方好的木箱拿來。
秦方好心下一驚,忙問:“父親這是做什麼?”
秦思道:“看看我兒親筆所書。”
小廝已將木箱放置在桌麵,上麵有把銅鎖,鑰匙在秦方好腰間掛著,紙上的東西是秦方好耗儘畢生所學積累的奇詞瑰句,他爹看了指定要氣得掐人中。
“爹,兒子根基薄弱,筆路荒蕪,書錄繁冗,等我再精簡抄錄一份給您看!”說著將箱子抱在懷裡,“更深夜重,爹先回去休息吧,我整理好之後再給您看!”
秦思道點點頭,道:“你所書所錄將來是要載入帝誌的,落筆綴墨要言簡意賅,字跡要工整,書稿每隔三日上秘書省存一回。”
秦方好神情肅然,鄭重點頭,道:“兒子記住了。”
回到自己院裡,秦方好找了個角落將今日嘔心瀝血所作統統燒了。
魯莽了,他剛剛上任,父親定會多關注些,且書稿交到秘書省,史官還要梳理一遍,挑有意義的事件載入史冊,若自己寫的和上一任起居郎所書出入太大,定會生疑,須慢慢來。
翌日清晨
秦方好換了個大一點的木箱,鋪裝好文房四寶,又放了一包酥糖,一包點心和幾本小人書進去,塞得滿滿當當。
到了宮門口,那燥眉圓眼的禁衛軍手持長槍立在門前,見到秦方好,像鬣狗見著落單小獸一般,咧嘴笑起來。
秦方好拎著木箱,邁著大八字步上前站定,也笑。
那禁衛軍就要奪他的箱子,秦方好把箱子藏到身後,問:“乾什麼?”
禁衛軍揚起下巴,道:“例行檢查!”
話畢扯過秦方好就要搶他手裡的箱子,幾個當值的禁衛軍都在旁邊偷笑,等著看好戲。
秦方好長腿一跺,大喝道:“大膽!”
那禁衛軍一愣,隨即挑眉譏笑道:“喲!有脾氣了!”
秦方好正色道:“我這箱子裡的東西都是機要,連當今天子都不可查閱,你算什麼東西?居然敢查閱朝廷機要!”
他前兩日謹小慎微,全然忘了這一出,昨天晚上才想起,皇帝都不能看的東西,他禁衛軍憑什麼看?簡直大膽!
禁衛軍沒料想他今日如此強勢,偏偏說辭又無法反駁,隻能瞪著他,氣得胸腔大起大伏。
“瞪什麼瞪!”秦方好指著宮門裡,“不然咱們上殿前說說理去!”
禁衛軍自然不敢鬨到殿上去,也不讓秦方好討著便宜。
搜身的時候,兩名禁軍左右架著秦方好胳膊,那圓眼禁軍攤開掌暗暗使勁在秦方好身上拍打,肚子上還掄了幾拳頭,痛得秦方好直吐氣。
上身搜完,又撩起秦方好的衣擺,彎鉤般的利爪便往他跨下掏——
啊!!!
一聲粗糲慘叫,穿過重重門洞,響徹丹墀大殿,驚動天子百官,紛紛朝殿外張望。
宮門口,那名燥眉圓眼的禁衛軍此時五官扭作一團,右手手腕被一隻生鐵老鼠夾咬住,鋒利的鋸齒嵌進皮肉,鮮血直往外湧。
誰能想到這個窩窩囊囊的六品小官,竟然在跨下綁了隻老鼠夾!
秦方好揉著肚子,笑容狂恣,道:“本來想夾勤政殿的老鼠,沒想到夾到狗爪子了!哈哈哈!”
說罷拎起小木箱,抬高晃了晃,道:“這箱裡裝了好些好玩意兒呢!可惜軍爺無福享受!”
那圓眼禁軍失了一癱血,嘴唇都沒了血色,哪有力氣跟他拌嘴,倒是一旁的禁衛軍氣不過,掄了長槍就要去拿秦方好,手上卻傳來一陣針紮般的刺痛,手裡的長槍鏘啷落地。
“嘶!”手掌上沒有一點傷口,卻刺痛難忍,禁軍攤著手掌,瞪著秦方好,“這是怎麼回事!”
秦方好做了個鬼臉,森森恐嚇道:“我在衣袍上撒了劇毒,三日之內沒有解藥,中毒處便會潰爛成白骨!”
“你!”眼下救人要緊,隻能看著秦方好大搖大擺走進去。
打了一場酣暢淋漓的勝仗,秦方好哼著小調,蹦蹦跳跳入了勤政殿,將酥糖和點心擺在書案上,盤腿坐下,一邊吃點心一邊看小人書,想著明日再帶壺好茶進來。
他這差事其實很清閒,小皇帝一天也說不了幾句話,大部分時間都在看奏章,隻偶爾喚宮娥續茶水。
小人書翻了一頁又一頁,秦方好的眉頭越擰越緊。
“陛下。”
秦方好抬頭望去,殿中央站著個高大的男人,行過禮後徑直走到小皇帝身旁,附耳與他說悄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