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響起沉悶悠遠的鐘聲,鬱染的意識逐漸從夢的泥沼中掙脫開來。
絲縷陽光透過窗紗照到他眼皮上,他皺著臉哼哼著翻了個身,一頭將臉埋進被子裡,鼻子竟破天荒地聞出一股沉香木的氣息,他忍不住蹭了蹭,身下是一截溫熱而僵硬的木頭。
嗯?熱木頭?
他腦子一激靈,瞬間從床上彈起,拖拉著半截被子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趙、趙政?!你怎麼在這兒?”他話音剛落就想起昨晚的事情,錘了兩下頭,腦子徹底清醒過來,他深吸口氣穩住心神,“你怎麼墊在我下麵啊,嚇我一跳。”
趙政也搖搖晃晃坐起來,他眼下兩團大大的青黑,一臉憔悴,麵無表情幽幽看著鬱染,眼神裡透出幾分怨氣。
鬱染心裡咯噔一聲,乾笑道:“昨晚睡得好嗎?我睡著後應該沒做什麼奇怪的事……吧?”
趙正冷笑一聲。
時間回到昨夜。
好不容易等那嘴碎的人睡著了,趙政才陷入淺眠,夢裡剛看見一道嫩黃色的身影,正要抱過去,卻被那影子轉身壓得爬不起來。
“徽箏啊,你在下麵吃……胖了,哥哥都……抱不動你了……”趙政氣喘籲籲、費力抱起自家妹妹,抬頭剛要展顏一笑,隻見懷中嬌弱的妹妹突然變成了七尺有餘、一臉壞笑的俊秀青年。
那青年捏著嗓子,矯揉造作一笑:“哥哥~”
他猛地一哆嗦,硬生生嚇醒了。趙政剛想抬手擦汗,隻覺身上被個重物緊緊壓著,動彈不得。
嗯?
趙政“嘖”了一聲,將橫在胸前的鬱染的胳膊甩在一邊。他坐起身來,發現這人竟然直接趴在隔在二人中間的棉被上睡。費力將他翻過去,又用被子將他脖子周圍塞得結結實實的,這才放下心來。
他長舒口氣,心想這下總算可以安穩入睡了,片刻,一條沉重的腿又搭在他肚子上。他睜開困乏的眼皮,扭頭看向呼呼大睡的鬱染,腦中突然想起這人昨夜恬不知恥的話。
“你睡覺沒什麼毛病吧?犯不犯癔症?”
趙政努力平複呼吸,想著今時不同往日,自己是借住他人的床,於是咬著牙,死死忍住想一巴掌扇醒他的衝動,任由那人在他身體周圍擰來擰去,瞪著一雙困眼直至天明。
聽到這兒,鬱染撓撓頭,尷尬笑著:“啊?我晚上睡相不好啊?也從沒人和我說過,早知道讓你和其他弟子一起睡了哈哈……”
他睡相不好偶爾還犯癔症夢遊這件事,劍一燈是知道的,但對於一個異常執著於兄弟情的師兄來說,這可謂是甜蜜的煩惱,在他看來根本無傷大雅。
少年麵容憔悴,耷拉著眼皮,一臉困相道:“掌門讓我今日去蒼雲道長那裡立命燈。”
鬱染忙道:“你先補個覺,蒼雲道長那裡我替你說,放心。”
趙政這幾日都未曾合過眼,聽他這樣打保票,於是瞬間撲通躺下,安然睡了過去。
但沒過個把時辰便被一隻青背白肚的小雀叨醒,那小雀似乎卯了勁要將他叫起來,即便是趙政穿鞋下了床,還是追著他的頭發狂啄。
好半天,他才發現這小雀的眼珠子是紙做的,試探地朝它伸出手,小雀施施然落到他手上,雀身上傳來鬱染輕快的聲音:“趙政你快來吧,今日恰巧是蒼雲道長的廣識課,待會便要開始了。”言罷,這小雀頓時失了生機,一動不動變成了一隻紙雀。
趙政拍了拍手裡的紙雀,察覺到這紙團再飛不起來,而自己根本識不得路,他沉默下來,身體僵硬宛如一塊石頭。
片刻,死寂的屋內傳來一句咬牙切齒的臟話。
這邊,鬱染盤腿坐在自己的蒲團上,不時探頭看向身後。不多時,一個身形瘦削的少年衝了進來。
他揚起個大大的笑,朝來人招手:“趙政,這邊這邊!”待人走近,他又邀功,“這地兒不錯吧,乾點彆的蒼雲道長根本發現不了……”
還未等他說完,隻見趙政氣喘籲籲、臉漲得通紅,怒瞪著他雙目都要噴出火來。
看他臉色不好,鬱染一頭霧水,試探問道:“怎麼了?誰又惹著你了?”
趙政皮笑肉不笑,牙縫裡擠出一句:“我不識路。”
他出了弟子峰便要禦劍,結果被路過的弟子攔下,直言弟子訓第一條便是宗內弟子不許禦劍飛行,隻能走登雲梯。這弟子好心為他指了路,趙政一路狂奔,將將趕在蒼雲道長前頭落了座。
聞言鬱染一愣,接著笑出聲來,惹得一旁端坐的謝風拂微微側目。
擦去眼角笑出的淚花,他道:“抱歉抱歉,我忘了告訴你了,那信鳥也能引路,傳完信你再給它點靈氣,它就能循著路回到主人身邊。”說完,他長臂搭在趙政肩上,“哎呀,彆生氣了,晚上我帶你去我師姐那兒吃頓好的。”
好聲好氣哄了半天,趙政臉色稍霽。不多時,蒼雲道長揪著一隻異獸來了。
蒼雲道長在上麵滔滔不絕地講,鬱趙二人皆無心聽。好不容易挨到下課,鬱染本想拉著趙政去其他四個山頭逛逛,卻被蒼雲道長攔住,說要帶人回去立命燈。
聞言鬱染本想回弟子峰練劍,卻聽蒼雲道長笑眯眯地說:“不若你跟著我們同去,反正你每日遊手好閒,也不耽誤這點功夫。”
謝風拂起身走了過來,剛想開口一睹異獸容貌,便被師長打斷:“風拂也來了,正好,你們三人都是在青陽城結交的,也是有緣,一會兒就帶著師弟四處轉轉吧。”
謝風拂眉頭一皺,剛想拒絕,又被蒼雲搶了話頭:“練劍也不在那一會兒,年輕人還是多交朋友、多走動得好。”
師父開了口,無奈,鬱謝二人隻好跟在蒼雲道長後麵。好不容易挨完了割發、放血的一係列流程,立好命燈後,三人馬不停蹄下了扶海山,生怕蒼雲道長再出彆的幺蛾子。
天色尚早,鬱染便帶著趙政熟悉山路,謝風拂跟在二人身後,聽他口若懸河、滔滔不絕。
“從山腳的綠階上來,就到了止沁山,止沁山往東北走是小孤山,小孤山往西北是華蘊峰,華蘊峰往西是扶海山,扶海山往西南是萊汝山,萊汝山往東南又回到止沁山……弟子峰在五座山中間,山與山之間有登雲梯相連,啊呀,說到登雲梯就不得不給你講講宗門二百三十四條弟子訓了……第一條是……”
趙政起初十分新鮮,隨後他就見識到身邊這人的話癆程度,從天南說到海北,氣兒都不帶喘,他越聽臉越黑。一旁的謝風拂倒是聽慣了這人的“碎嘴子”,跟在他們身後一臉淡定。
逛了一大圈,總算聽鬱染將二百三十四條弟子訓念叨完,麵無表情的謝風拂遞過來一隻裝水竹筒。
鬱染有些驚訝,接過後“噸噸”灌了好幾口,潤完嗓子乾巴巴朝他道謝。
趙政聽得腦子昏沉,繃著臉咬牙切齒道:“難為你將這麼多條訓誡一一背出。”
鬱染滿心以為他在誇自己,尾巴都快翹到天上,一臉驕傲道:“那是,宗門上下不會有人比我更熟練的了。”
聽到這兒,自始至終一言不發的謝風拂開了口:“如果每隔五日抄一遍弟子訓的話,想必你會比他更熟練。”
“謝風拂你!”
鬱染將手中的竹筒丟在謝風拂身上,下一秒,謝風拂胸口的衣服便被未喝完的水浸得濕透。
他臉一沉。
鬱染見狀不妙,趕忙拉著趙政就跑,邊跑嘴裡還邊罵謝風拂小心眼、死潔癖之類的話。
等到看不見那道鮮活的身影,謝風拂撿起摔落在地上的竹筒放進儲物袋,垂下頭看向胸前那一大片濡濕的水跡。
片刻他輕歎口氣,嘴裡念了一句什麼。
鬱趙二人從止沁山一路跑上弟子峰,趙政喘著粗氣一把甩開鬱染的胳膊,道:“你、你跑什麼?”
鬱染也氣喘籲籲道:“對了,我還得再告誡你一句,平日裡離那瘟神遠點。”
“瘟神?你說謝風拂?”
鬱染順了口氣,詆毀道:“他這人毛病賊多,特彆較真、腦子軸認死理。不僅狠於律己,還嚴以待人,有病!對了,他還不喜歡彆人碰他,死潔癖還愛穿白衣,一年到頭不知浪費多少清潔符……”
聽著他喋喋不休的嘮叨,趙政沉著臉逐漸不耐煩,好在這時一道身量極高的身影湊了過來。
劍一燈一把摟住鬱染的脖子,狠狠揉著他的頭發,笑道:“大老遠就聽見你在罵謝風拂,人家又怎麼你了?”
鬱染推扯著劍一燈摟得死緊的鐵臂:“劍一燈你快撒手,仗著身高欺負人算怎麼回事,有本事上試煉台比劃比劃!”
劍一燈另隻手輕拍他的頭,順勢鬆開了胳膊,笑罵道:“沒大沒小,怎麼直呼師兄姓名。好了,不鬨你了,我來是給趙政送洞府的。”
“順便蹭師姐給我做的飯對吧?”鬱染陰陽怪氣道。
劍一燈作勢要打他,看他縮著脖子笑著放下手,從腰間摸出一個指甲蓋大小的方塊,轉頭對趙政道:“給,這是淩月真人為你煉的洞府,隨便找個地灌點靈氣它就能變大。哦對了,這隻是個殼子,裡麵家具擺設都得你自己添。”
趙政謝著接過。
鬱染欲言又止,片刻,道:“沒床你晚上怎麼睡啊……要不……”
想起昨夜的淒慘經曆,趙政冷笑道:“我今晚不睡覺,打坐。”
趙政最終在鬱染洞府旁邊落了家。
他朝鬱染借了一床被子墊在身下充當打坐的蒲團,合上眼,體內運轉起靈力,片刻又睜開,眼前一片漆黑,望著空蕩蕩的洞府,他撫摸起腰間穿在一起的兩個花形鈴鐺。
半晌,黑暗中傳來一聲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