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色彩協調性很好,畫麵很均衡……”
“你顏色很豐富,但是畫麵可讀性稍微有點弱,可以再加強一下……”
“嗯,形體塑造感很強,就是色彩不夠豐富……”
美術老師慢慢踱步走過同學的身邊,一一點評過去。
闕山煩躁不安地甩著手裡的畫筆。
他努力想靜下心來細細描繪,但是好像有根繩子拴著他的心臟,還一直一直吊著它,勒住又鬆開,鬆開又勒住。
不用力,所以也就不疼。
隻是有種細細密密綿長的恐慌感。
讓他有種要失去什麼的不安。
老師走到了闕山附近。
她俯下身子,湊近他的畫端詳,然後說,“你這幅畫色彩很飽滿,但是可讀性要加強。”
闕山將心神收回來,放到聆聽老師的點評上。
“耐心畫細節,如果感覺很累的話就去周圍走走吧,”老師直起身子,環視了一圈,“公園景色很美,不欣賞可惜了。”
闕山猶豫了一下,最終也站起身子,準備去逛逛。
然而他一轉頭,就看見一個他設想中絕對不會出現的人——
青豆。
她正笑盈盈地站在不遠處看著他。
勒住他心臟的繩子驟然縮緊,重重地把它提起,然後倏然落下。
闕山感受到一種塵埃落定般的坦然。
此刻的他有種不顧一切的無畏。
他放下畫筆,揚起笑,迎了過去。
“你下班了嗎?”
話說完,闕山自己就忍不住笑了起來。
怎麼每次都是以這句話開頭啊。
青豆也笑了起來,“相當於下班了吧……我翹班了。”
闕山瞪大眼睛。
“乾什麼?我是老板,連翹班的自由都沒有嗎?”
“有,你有。”闕山無奈地說。
青豆得意一笑。
她探頭看著他那些認真畫畫的同學,問他:“你畫完了嗎?”
闕山搖搖頭,“還沒有,我出來轉一圈。”
“噢,是得多轉轉,一直盯著畫板很疲勞的。”
就在這時,老師驚詫的聲音從闕山背後傳來,“青豆?”
闕山愕然地看向青豆的臉,然後遲疑著轉身,看向出聲的老師。
“高老師!”青豆微笑著迎了上去。
“這麼巧,我帶學生出來寫生,你是來公園轉轉的嗎?”
“嗯,”青豆寒暄道,“當年我也是被您這樣帶出來寫生的。”
她笑著環視了一圈。
高老師並沒有注意到青豆身側還站著闕山,她此刻全部心神已經被這個曾經的得意門生所占據。
她走到青豆身邊,跟她一起看著這些學生們,閒聊道:“現在你都畢業好幾年了,我聽說你後來讀了風園的研?”
青豆回道:“想往這個方向發展。”
高老師點點頭,“想學什麼就去學,學生就是應該多學點,不過……”
她憂慮地歎氣,“現在的就業環境和升學壓力,都對學生很不友好。”
她寬慰地看著青豆,“有你一個能夠自如選擇自己想要方向的,就已經很好了。”
她的眼底是洞明世事的黯然。
青豆知道,她並不知道自己其實是繼承了公司,而並沒有像她期望的那樣,學了風景園林,之後更是找到了與專業相契合的工作,按部就班地以所學知識謀生。
但是,她又何嘗不是在風景園林這一條道路上謀生呢?
她隻是由一個從業者,轉變成了引領就業的人。
但是本質還是一樣的,不是嗎?
所以青豆坦然地應和了老師的話,並接著說:“我現在在這方麵發展得很好,而且我能感覺到,這個行業,已經在煥發新生了。”
“是嗎,那就好,那就好。”高老師臉上展露欣慰的笑容。
青豆沒再說話,隻是靜靜地陪著她一起,注視著這一群認真畫畫的學生們。
闕山愣愣地看著她倆並肩而站的身影。
他知道青豆曾經是他學姐,也料想到她當時在學校的表現也應當極為優異。
但他沒想到竟然會優異到這個程度。
畢業多年後連隻帶過她一年的美術老師,再次見到她,也會迅速地認出她,然後準確地叫出她名字的程度。
他苦笑了一下。
他知道即使現在高老師正帶著他們班的課,也不一定能叫出他的名字。
那種綿密的不安感,又如影隨形地附著在了他的心上。
他聽著老師與青豆的閒聊,暗暗猜測,當年的青豆,是不是經常這樣,和老師親近地對話。
如果青豆願意的話,她可以讓任何一個人都被她吸引。
任何一個有基本判斷力的人,都不會不欣賞她。
吊在他心上的繩子越收越緊,已經能讓他感受到一種觸之可及的疼痛了。
很清晰,很明顯。
讓他有絕對真切的感受。
他的表情逐漸痛苦起來。
如果不能長久,為什麼還要賜給他與她相伴一時的歡愉?
既然當初那麼堅定地被選擇了,為什麼又要告訴他這個選擇今後有可能會改變?
是不是,他當初無所顧忌的追逐,就是一場笑話?
是他沒有對自己有清晰認知,沒有對未來有準確估量的一場幻想。
那麼這場幻想會在多久之後結束呢?
是不是很快了?
他已經預感到,這艘船,即將駛入終點港了。
青豆無意間用餘光瞥過了一邊的闕山。
他異常的反應很快引起了她的注意。
他的麵容上有著搖搖欲墜的破碎感,一縷痛楚藏在了他的眼底。
雖然很不明顯,但是經過這兩天的相處,已經很了解他的青豆可以敏銳地察覺出來。
這是怎麼了?
青豆有些困惑。
她簡短地和高老師告了個彆,目送她又走到學生中間繼續指導後,不引人注意地悄悄拉起闕山的手,帶他遠離寫生地點。
最終他們在一道小路上停了下來。
闕山眼眶已經泛紅了。
他盯著特意將他帶到偏僻而無人經過之地的青豆,盯著她漸漸停下腳步,也盯著她轉身麵對他的動作。
青豆歪歪頭,心中困惑更甚。
好端端的,怎麼好像又是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
她也這麼問了出來。
誰知她這一句話好像打開了他眼淚的水龍頭。
隨著她話音落下,他眼眶裡的濕意愈重,下一秒就滾落了淚珠。
啊……
青豆有些頭疼。
這樣看來,好像是她又把他弄哭了?
可是她覺得自己什麼也沒做呀?
青豆摸索著口袋,掏出了提前準備的紙巾,抽出一張慢慢擦拭著闕山臉頰上的眼淚。
邊擦邊無奈地想,還好她未雨綢繆,早早備好了紙巾,就是以防萬一他在某些情況下又哭了。
但是這次究竟是什麼原因呢?
她真的一點頭緒都沒有。
但看他一聲不吭,隻是委屈落淚的樣子,她也仿佛共感了他的難過,心下慢慢泛起苦意。
她的眼眶,也逐漸變紅。
她眨了眨眼,努力化解掉這股被傳染的淚意。
她問:“怎麼了寶寶,告訴我,怎麼又哭了?”
闕山倔強地一聲不吭,隻是被打開了閥門的淚水滾滾而下。
她擦都擦不完。
已經浸濕了一張紙巾,她無奈地又抽出一張替他抹眼淚。
“跟我說好不好?有什麼難過我都會幫你解決的。”
青豆耐心地哄著他。
闕山該怎麼說,他的小心思無以言表。
他的難過實在不可告人。
他根本無法將自己那些自卑的、疑神疑鬼的、悲觀的想法,訴諸於口。
說到底是他不應該因為短暫地被偏愛了,就想那麼多以後。
他應該顧惜著當下的愉快的。
過度在意以後的後果就是,失去當下。
他伸出手,手心朝上對著青豆。
青豆不解他這是要什麼。
闕山還帶著鼻音,甕聲甕氣道:“給我一張紙。”
他用手抹了抹眼淚。
然而青豆卻快速把拿著紙巾的手一收,理直氣壯道:“我不給,你的眼淚隻能我來擦。”
闕山呆住了。
不知道她這是什麼說法。
他小心翼翼道:“可是眼淚,已經不怎麼流了?”
“我不管,隻要它還流,就得我來擦。”
闕山手足無措,他的眼眶已經不再湧出淚水。
之前落下的眼淚慢慢在他臉頰上凝固成一道道乾涸的淚痕。
青豆看著他這副可憐的模樣,忍不住笑出了聲。
闕山眨巴眨巴眼睛,眼眶裡原已漸漸消失的霧意加重。
他都這麼可憐了,她還笑得出來。
她是不是根本就不在意他?
他本來已經逐漸消失的淚意好像又要回來了。
青豆一見形勢不對,急忙挽回,“不哭了不哭了,你流淚我就來擦嘛,省得你動手是不是?不是很好的事情嗎,怎麼又哭呢?”
闕山被她逗得破涕為笑。
總算是沒再繼續流眼淚。
青豆舒出一口氣。
她踮起腳,伸手一下一下地撫著闕山的頭發,說:“我說的是真的,有什麼難過都告訴我,我都會替你解決的。你要是什麼都不說,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隻能看著你哭,這樣我會很著急,又很無力,感覺自己什麼都沒做好。”
聽見這話,闕山有些急切,他握住青豆的手,“不是你沒做好,不怪你的!”
青豆手被他抓著,也就沒辦法撫他頭發了。
不過沒關係,她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那為什麼你一直哭呢?我都不知道原因,你不說。”青豆用委屈巴巴的眼神看回去。
闕山支支吾吾,“其實沒什麼原因,就是突然心情不好,沒有來由,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他心虛地彆過臉。
“你知不知道,你這個人很不會撒謊?”青豆用另一隻手戳了戳他的臉頰,“甚至連隱瞞都不會。”
闕山臉紅了,他知道自己不會隱瞞和撒謊。
但他也知道,他嘴夠硬,隻要他不願意說,彆人沒辦法從他口中知道想知道的事情。
所以在他這算是明目張膽地撒謊?
闕山抿了抿嘴。
見他什麼都不說,麵前的青豆已經失落地垂下頭了。
但她很快就調節好了,臉上綻開無所謂的笑容,將那些悶悶不樂的情緒掩藏下去。
她對他說:“好吧,那你不說,我就不問了,你不難過就好。”
闕山心一慟。
他注意到了她所有的情緒變化。
他開始覺得自己可恨了起來。
他怎麼能因為自己糾結的小心思,讓青豆擔心這麼久,甚至被他的壞情緒影響到自己呢?
現在好了,他讓她也不愉快了。
他自己怎麼樣都好,但他不想讓她有一絲一毫的不愉快。
於是他放下青豆的手,艱澀開口,“其實沒什麼不能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