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府的內部既氣派又雅致,彎彎繞繞的回廊將一座座彆致的院子分隔開,此時正值隆冬,稀疏白雪落在鬆柏枝頭,幾隻鳥雀落在樹枝上添了幾分意趣,將深深宅院襯得更安靜,窗明幾淨,曲徑通幽,雕花的圍欄上一塵不染。下人們井然有序地穿過回廊,“大小姐,彥公子。”他們的目光落到淩和月身上,一邊好奇一邊不敢多張望,匆匆路過後在背後交頭接耳。
程泠注意到了,想了想,便對淩和月說:“我還沒有把你回來的消息告訴家裡人,你先隨我來,明日我再告訴爺爺他們,也讓你有個準備。”“嗯...”淩和月應了一聲,他確實需要準備準備。
程泠先帶著淩和月來了程氏祠堂,燭火清晰,牌位儼然。這裡擺放著程堯的牌位,程泠點燃一炷香轉身遞給淩和月:“去給哥哥上柱香吧,他走之前最關心的就是你。”淩和月點了點頭,將香火奉到牌位前恭恭敬敬行了一禮,而後撩開衣服下擺,直直跪下,給程堯的牌位磕了三個頭。
這是他的哥哥,雖然十幾年未見,但從程泠口中轉告的那句話,還是讓淩和月心裡認可了程堯。
隻可惜,他還沒見過程堯,先見到的卻是程堯的牌位。程泠把另一柱香遞給程彥:“你也去給哥哥上柱香吧,哥哥遺言裡也提到了你,叫你好生照顧自己,你可要好好聽他的話。”
話畢,程彥的手一顫抖,險些沒拿穩那柱香,他強裝鎮定地學著淩和月剛剛的動作,拜了幾拜,他一向不信什麼鬼神,隻是程泠剛剛的話讓他有些恍惚,起身時一個趔趄險些撲倒牌位,淩和月眼疾手快扶住程彥,程彥心神不寧地站穩,隻想趕緊離開。
程泠沒注意到他的不自然,自顧自說道:“哥哥是被同僚所害,我本想將凶手碎屍萬段,隻可惜他已經畏罪自殺。雖然不能手刃仇人,但好在我已查明真相,也算告慰哥哥在天之靈了。”“被害?”淩和月不知這裡麵竟然還有這樁事,“是。你走以後我本欲去追你,可我想儘快查明真相,就拜托段雲沉去找了你,而我則去了邊關。”
原來程泠是頂著這樣的壓力來找了自己,淩和月安慰道:“你辛苦了。”“哪裡辛苦,和哥哥給薑國打來的和平比起來,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如果哥哥沒有死……我們兄妹幾人,也能見上一麵了。”
造化弄人,程泠有些傷心,她不想再回憶這些,忙拉著淩和月出來,“去看看父親吧,哥哥去世後,父親便一病不起,若他知道你回來了,應該能讓他振作起精神。”
淩和月依稀還記得程明煦的樣子,記憶裡的父親總是很嚴肅,對自己從來都是不苟言笑,程泠進入房間後看到了隨侍在父親身旁的音姑姑正在給父親喂藥,她接過以後便自己親力親為喂藥。
程明煦還是仿佛睡著,表情安然,隻是醒不過來,藥喂到嘴裡還是能喝進去,卻一點作用都不起,音姑姑注意到淩和月和虞嬙相像的容顏已然猜出來他的身份:“竟是言公子回來了?”
淩和月疑惑地看著這位頭發花白的中年女人,認不出是誰,音姑姑道:“奴婢是老爺的侍女,不常去二夫人的院子,言公子記不得很正常。老爺自您走失以後,時常提起您,擔心您在外麵過得不好,派了無數人去尋找您的下落都是失望而歸,眼下您終於回來了,也算是了結了老爺的一樁心願。”
記掛我?淩和月有些驚訝地看著雙目緊閉的程明煦,父親……居然也在記掛我……看來程泠確實沒有騙自己,這個家裡真的有人在等他回來。淩和月慢慢坐在程明煦身旁,輕聲呼喚:“父……父親。”
闊彆了十多年的稱呼,從淩和月口中吐出,陌生又親昵。程明煦的眼睫毛動了動,好像有了些反應,程泠和靜立在一旁的程彥不約而同緊張了起來,淩和月見有反應,又接著喚他:“我是阿言,您能聽到嗎?”
程明煦顫動的睫毛恢複了平靜,呼吸悠長,看來還是醒不過來。程泠安慰地拍了拍淩和月的肩膀:“沒關係,父親這個樣子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急不來的,我們便等他醒來吧。”
淩和月點點頭,離開了程明煦的房間,程泠本欲帶著淩和月去見虞嬙,走到院子門口她還是停住了腳步,猶豫道:“阿言,前麵就是姨娘的院子了,我和阿彥就不陪你去了,這些過往,還是要你自己麵對,姨娘生了病,也許不記得你了,你……做好心理準備。”
“嗯。”淩和月默默應了一聲,其實,也許她不記得自己也並不是壞事,起碼這樣她就不會知道自己在外麵的事了。
淩和月有些緊張,他知道程泠不想打擾他,可他也沒有多少勇氣去看望母親,程泠帶著程彥離開,淩和月在院子門口往裡麵看,隻有幾個下人進進出出,在修剪積雪的樹枝,灑掃落塵的地麵,淩和月靜靜看著,不知道以什麼心態去看望闊彆十幾年的母親。
院子裡一顆巨大的鬆柏安靜地立在那裡,樹下是熟悉的石桌石凳,往日母親會在那裡教他寫字,他年少貪玩,愛爬上鬆柏,眺望遠方,滿腦子都是想離開院子,去更廣闊的地界玩耍,覺得生活無趣,總想看看新鮮的人和事物,可直到他被關在奴隸場,每天見到的都是各種各樣的陌生人,才明白這座小院子,其實才是他最想回到的地方。
是近鄉情怯,是十三年風雨不知從何說起,是有過希冀,有過絕望。
從前恨不能逃出朝溪樓,連夜跑回京城,連夜回到這座院子,跟她說自己過得很苦很難過,可如今站在原地,卻邁不出那一步,苦難重塑了他,其實他早已不是她記憶裡的兒子,也許她也不再是他記憶中的樣子了。
淩和月靜靜站在門口,眸中光華流連,往日記憶一一從眼前劃過,在外輾轉十多年,終於回到了這個小院子,心緒萬千,他既已經決定去看看,就沒有給自己退步的選擇。
良久,淩和月才緩緩踏入了院子,腳下的樹枝發出聲響,下人這才注意到門口陌生的年輕男人,看清他熟悉的長相後卻皆是一臉不敢置信,正欲去裡麵通報,淩和月卻伸手攔住了他,“等等,我自己去看看她,你們……”他想說叫下人回避,但是他沒有對彆人發號施令過,不知道該不該說這句話。
下人們懂他的意思,紛紛退避開來,很快院子裡就安靜了下來,淩和月提起衣服下擺,慢慢踏上台階,走進虞嬙的房間,他的心在不受控製地狂跳,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百感交集,直到馬上要見到母親才明白思念的滋味,竟然是五味雜陳梳理不出究竟是悲是喜。
他既怕母親認出他來,又怕母親沒有認出他來。
房間裡很暖和,這裡他實在是太熟悉了,身為程言的歲月,他在這裡生活了十年,一張軟榻放在最裡麵,牆上掛滿了字畫,許多都是她的筆跡,隻是有一些已經發黃了,看來她許久沒有動筆了。
淩和月一眼便看見了背對著他而坐的虞嬙,形容枯槁,背影滄桑,即便打理得很整齊的頭發裡也摻雜裡不少白發,他記憶裡的母親是個溫柔至極的美麗女子,梳頭發時若是多了一根白發都要憂愁好久,明明還沒到白頭的年紀,現在卻已是兩鬢斑白。
淩和月不知如何開口,他隻是靜靜地看著虞嬙的背影,眼裡無比酸澀,過往種種鋪天蓋地席卷而來,越想忍住心裡的難過,越回憶到悲痛處,終於還是沒有忍住流下一行清淚,他抿緊嘴唇不肯發出聲音,卻又覺得窒息,想去門外整理心情,虞嬙聽到了腳步聲回過頭,淩和月猝不及防和她目光對視。
四目相對,卻是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虞嬙茫然地看著強忍眼淚的淩和月,在仔細辨認這個陌生人,她招了招手,示意淩和月過來,淩和月一步一步慢慢走近,跪坐在她身旁,他知道,母親沒認出他來。
“你是誰家的孩子,怎麼哭了?”她還是一如既往的溫柔,即便根本沒認出淩和月,也還是發自內心關心這個陌生人,淩和月搖搖頭,拿手擦掉臉上的眼淚,露出了一個笑容:“我沒哭……”
他終於見到了朝思夜想的母親,可就在麵前她卻已經認不出自己,再用力忍都忍不住眼淚,隻能一邊笑著一邊流淚,後麵笑容也裝不下去了,他低頭顫抖著哽咽,他想說自己這些年有多想她,想說自己吃了多少苦,想說每次想自儘的時候都是靠著這一點念想活了下來。
可他什麼都沒說,淩和月趴在虞嬙的膝頭,好像回到了小時候,虞嬙靜靜地撫摸著淩和月的頭頂,輕聲說:“孩子,你娘呢,她看到你這麼傷心她也會傷心的。”
淩和月被這話刺得血肉淋漓,他止住眼淚,去看虞嬙的臉,“我……我娘她……認不出我了。”虞嬙聽了這話,心疼地拿手帕拭去淩和月的淚痕,“可憐的孩子。”
“我能叫你娘嗎?”淩和月淚眼婆娑地問她,即便認不出自己,他也好想,好想叫她一聲娘,虞嬙掩唇笑了笑:“我倒是不介意,可你若是在外麵叫彆人娘親,你娘知道了會有多傷心,若是起了爭執,過幾天就消氣了,親娘哪裡會和孩子真生氣。”
她以為眼前的人和自己親娘鬨了矛盾,還想著調解調解,可卻不知,思念成疾,最想見的人已經出現在自己麵前。
淩和月收住了眼淚,露出一個釋懷的笑容:“您說的對,我娘她還在等我回家,我會好好照顧她,不會再離開了,直到她想起我。”
虞嬙這才滿意地收回了手帕:“去吧……”淩和月還不想走,他握住了虞嬙的手,懇切地問:“我……我能常來看看你嗎?”他等待著虞嬙的回答,仿佛這是一個非常非常重要的回答。
虞嬙似乎能感受到淩和月的真誠,她有些恍惚地回:“好啊,沒想到還有人願意陪我聊天,不過你確定要來陪我這個無趣的老人?我可是什麼都....”她要再說些什麼,頭卻疼了起來。
“我確定。”淩和月重重點頭,他從悲傷中抽出身來,開心地笑了笑,這一笑,終於揮去了籠罩在他頭頂十幾年的烏雲。虞嬙看著他的笑顏,失了神:“你……好熟悉……你是誰?”
她突然頭痛欲裂,捂住腦袋慘叫,淩和月慌忙地抱住她,低聲安慰:“不用著急,不用著急,慢慢想……”
虞嬙本來狂躁的心情被他溫和的聲音撫平,漸漸脫力睡了過去,淩和月抱著熟睡的虞嬙走到床邊,將她安置好後,才低聲輕喚:“娘,我是阿言啊,我回來了,你怎麼……認不出我了。”
淩和月跪坐在她身邊,抹去了眼淚,黯然低聲笑了笑,原來,她是真的瘋了,是真的認不出自己了,淩和月伸出手輕輕撫摸著她的頭發,輕聲道:“娘,對不起.....我真的....誤會你誤會了好久好久。”
慘慘柴門風雪夜,此時有子不如無。
淩和月跪坐在地上,上半身趴在虞嬙身旁,他將頭埋在胳膊裡,靜靜聽著周圍的聲音,炭火發出輕輕的劈啪聲,窗外有遙遠的人聲,風吹樹葉傳來細微的聲響,淩和月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安寧,不知不覺就這樣沉沉睡去,做了一個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