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月升,淩和月走在路上,餓得前胸貼後背,眼前發昏,他垮著臉想起了從前他在奴隸場的日子,那時也經常吃不飽穿不暖,大抵是那時候練出來的,所以即便現在他餓了整整兩天也沒餓暈過去。
東洲實在是大,大得淩和月花了好長的時間才找到縣令的府邸,縣令是他從前的恩客。
淩和月心想,他豁出去了,也不要什麼臉皮了,現在就想讓那位大人賞他一碗飯吃,最好再賞他一點銀錢,讓他有個謀生的本錢,隻要跪下來哀求那位大人,隻要在他麵前哭上一哭,或者拿身體跟他交換,就能拿到錢的。
都是為了活下來,尊嚴又算得了什麼。
淩和月走到縣令府邸前麵,用手簡單梳理了一下頭發,整理了一下衣領,慢慢走到門前,想要敲門,他抬起顫抖的手,也不知道是餓的還是懼怕的,手抖得不行。
他將手掌貼到門上,整個人垮了下來,像被誰打了一悶棍一樣,直不起腰,深吸了兩口氣,淩和月艱難地再次抬起手,他太餓了,太無助了,自由對於現在一無所有的淩和月來說,是另外一種折磨。
隻要敲門,懇求來自於居高臨下的恩賜,他就能活下來。
糾結之際,門突然從裡麵打開,淩和月心神一震,在家丁還沒看見他之前跌跌撞撞狼狽地逃走了,他跌倒在巷子裡,爬起來之後一口氣上不來,眼前一片黑,靠在牆上緩了好一陣兒才看清眼前的東西。
他順著牆慢慢蹲下,將自己縮起來,頭低垂著埋在胳膊裡,雙肩抖動,小幅度地哭了起來,淚水滴落在膝蓋上,洇濕一片,他咬緊嘴唇努力克製不斷湧出來的難過,無濟於事。
他覺得自己太彆扭了,想活下去又放不下臉麵,明明他早就沒有任何尊嚴了,明明他早就忘記了羞恥。
他從前根本沒有想過,會有一個人來贖他,隨手拿出他這輩子都賺不到的錢,隨手就把他渴望了十幾年的自由,還給了他,順便把被踐踏在地上的尊嚴,也一並還給了他。
就像做夢一樣,上一刻還在重複渾渾噩噩的日子,下一刻就突然重獲自由。
這幾天淩和月真的很開心,他走在路上,路人不會拿異樣的眼神看他,不會審視他,觀察他,他就像一個最普通的路人。
路過的人不會知道他曾經卑躬屈膝,不會知道他毫無尊嚴討好於彆人,不會知道他曾經幾度想要自儘,他過著最普通的日子,而這就是淩和月想要的脫胎換骨般的自由。
他現在不是在青樓了,他擁有了選擇的權利,他可以在餓死街頭和重操舊業裡麵選一個,淩和月咬緊牙齒,止不住的眼淚斷了線一般滴落在膝蓋上。
明明選擇自甘墮落會好過很多,反正不過是過上和從前一樣仰人鼻息的日子,沒什麼大不了的,可是真的輪到淩和月做選擇的時候,他那一點微乎其微的羞恥心卻從心底蔓延,阻止了他去敲門。
他不願意再奴顏婢膝……哪怕餓死……
他看到那個快要病死的女人,想起的是他自己的娘,她也會教他做人的道理,會溫柔地教他寫字,她喜歡和他一起放風箏。
所以他想讓那個女人活下去,起碼那個女人很愛她的孩子,即便她自己要死了,也不願意讓她的孩子品行不端。
淩和月和那個小乞丐不一樣,雖然他們都一樣一無所有,可那個小乞丐還有他娘給他的愛,淩和月沒有,他的娘不愛他。
淩和月抽泣的幅度更大了,但他仍舊用儘全力克製,明明沒有人看見他,但長期處於被注視的環境,淩和月並不習慣袒露自己的脆弱。
他心想這一切都怪程泠,明明他渾渾噩噩地過日子就足夠了,起碼他天天還能吃飽飯,還能有個地方住。他現在是自由了,可他除了自由什麼都沒有了。
淩和月在淚眼朦朧中看見地麵上出現了一雙黑色的靴子,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眼淚蹭在膝蓋上,抬起頭,用通紅的眼睛去看眼前的人,黃金做成的狐狸麵具,鏤空處能看見他的眼睛,正俯視著自己。
段雲沉把油紙包著的甜酥餅遞給淩和月,看他顫抖著手接過,克製著狼吞虎咽的欲望,小口小口吃得優雅,心裡覺得好笑,於是開口問他:“你不是餓的要暈了嗎?這麼一看倒像是不那麼餓。”
淩和月聽見了,耳朵尖紅透了,他沒回話,隻埋頭吃餅。
段雲沉彎下身去,半蹲在淩和月身前,平靜道:“自己都吃不飽飯,還要把錢丟給彆人治病,為了讓彆人心安理得接受,裝出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你心地很好,腦子不好,不知道無論何時都要先保全自己。”
淩和月悶頭把餅吃完了,才有力氣回段雲沉的話:“你跟蹤我?”“我在保護你。”段雲沉直視著淩和月,“我不強人所難,現在你還願不願意跟我走,彆的不說,飯還是能管你吃飽的。”
“願意,願意。”淩和月忙不迭點頭,他是走投無路了,現下哪裡還能有他拒絕的機會。他看著段雲沉,開口問道:“那你為什麼一開始不直接把我抓走。”
還要在遠處,看著他當掉玉佩,被搶走身上的錢,險些扛不住餓去投奔縣令。
“我說了,我不強人所難,你既然覺得你逃跑了能活下來,我便給你這個機會,大不了辜負了你姐姐的請求,畢竟個人命運都是個人的選擇,我無意乾涉,可事實證明,你做不到。”段雲沉繼續道,“方才我在看你,你放不下臉麵投奔彆人,若我不出現,你會餓死。”
話說的很直接,戳到了淩和月的痛處,他是沒用,既有無用的善心,又死要麵子不肯低頭。
淩和月低垂著頭,他認同這段話,他道:“您教訓的是。”
段雲沉道:“跟著我,我不會事無巨細照顧你,你要自食其力,做我的仆從,我隻會保你不死,不要給我惹事。作為回報,我會給你工錢。”聽到工錢這兩個字,淩和月兩眼放光,頓時有了氣力,欣喜道:“好好好,放心吧大人!我一定努力做個優秀的仆從!”
段雲沉取下了麵具,他身形高大,整個人線條都很硬朗,看著像從過軍的人,刀削斧刻的麵容,顯得他英氣十足,劍眉星目下鼻梁高挺,輪廓深邃,但周身氣質卻並不鋒利,而是像一柄收入鞘中的古劍,頭發隻是簡單用緞帶係住,風一過便如同絲線般繾綣劃過他的臉龐。
淩和月想起了一些江湖傳說,便連忙用手遮住眼睛,段雲沉不解:“你這是做什麼?”淩和月捂住眼睛解釋道:“不是都說沒人見過你的真容嗎,你給我看了以後不會殺我滅口吧。”段雲沉:“...哪兒來的謠傳。”
他收了麵具站起身,對淩和月說:“跟我走。”淩和月乖乖跟在他背後,再沒有一點想逃跑的念頭了,他決定先努力做個聽話的仆從,從這位大人手裡賺點錢。
段雲沉把淩和月安排在一家客棧,自己住在旁邊的房間,他道:“我還有事,你先在這裡住幾天,不要瞎跑,不要惹事,聽到沒。”淩和月點頭如小雞啄米。
一連幾天,段雲沉都是早出晚歸,淩和月在房間裡悶久了,趁段雲沉回來的時候扒開門縫偷偷看他,每次出門前他都是心情不錯的樣子了,回來的時候反而一臉不爽,好像誰得罪了他。
聯想到一些江湖門派爭鬥,每次看見段雲沉陰沉的臉色都讓淩和月不禁打了個哆嗦。
也不知道段雲沉的事情要忙多久,淩和月就一直待在客棧的房間裡,除了吃飯甚至連房門都不曾邁出去過,他發現自己是被關在朝溪樓裡關習慣了,如今待在房間裡,倒也不覺得悶。
三天後
段雲沉在東洲野外一處池塘邊,收起了魚竿,他看著空空如也的魚鉤,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這是第七天一無所獲了,這很反常,讓段雲沉心情很不好。此時一條不知死活的草魚在他腳下不遠的水裡空遊無所依,段雲沉眉頭一皺,運出一掌內力將那草魚擊飛。
水麵被內力激蕩開來,那草魚飛向天空,而後重重摔入水中,段雲沉站起身,收拾收拾回客棧了,他說的有事便是他要出門釣魚,他聽棲遲村的老頭們說東洲池塘多,是個釣魚的寶地,於是他聽信了這話,一連幾天都換著地方釣魚。
錯了,段雲沉丟了手裡的魚竿,這裡的魚還不如棲遲村所在的絳洲城的魚懂事。
他負手在身後,優哉遊哉走在回去的路上,黃昏漸深,晚霞多彩,目光無意間瞧見了站在窗前的淩和月,他這才想起,他把這個人丟在客棧一連好幾天,連一句話都未曾和他說過。
淩和月看見了回來的段雲沉,心裡一緊,一連幾天段雲沉的臉色都不是很好的樣子,他不敢招惹段雲沉,於是僵硬地朝段雲沉禮貌點頭,而後關上了窗戶,乖乖待在房間裡。
段雲沉看見窗戶啪地一聲關上,心頭泛起疑惑,不過他也未多想,便回了客棧,等他方回到客棧的大廳才注意到今天住店的人多了起來。
大廳裡的人衣服製式皆是墨綠色,暗竹紋,是寒水山莊的人,段雲沉放緩了回房的動作,聽見他們交談的內容,便心頭一動,回到大廳點了一桌酒菜,靜靜聽了起來。
年紀稍大的似乎是這一行人的首領,段雲沉便坐在他身後,聽見他對手下吩咐道:“兵器城,子時...不得有誤。”
似乎是隱秘的內容,刻意壓低了聲音,段雲沉聽得不是很真切,但聽到了兵器城這兩個字,他心裡便有了打算,淩和月下樓吃飯正好碰見了段雲沉,便躡手躡腳坐在段雲沉對麵,剛想開口說話,便被段雲沉低聲喝令道:“不許說話。”
霎時淩和月如芒在背,一句話也不敢說了,他悶頭吃飯,也不知道哪裡得罪了段雲沉,連話也不讓他說了。吃飯吃得戰戰兢兢,段雲沉聽完了他們的對話,見這一行人離開之後,才開始端碗吃飯。
瞥見淩和月緊張的神情,段雲沉道:“可以說話了。”淩和月愣了愣,低頭應是,還沒想好該說什麼,便聽段雲沉吩咐道:
“今夜先不要睡覺,收拾好行李等我回來,隨時出發。”
淩和月點頭如搗蒜,他還想讓段雲沉給他開工錢,把他那玉佩贖回來,便是不敢說錯一句話,也不敢問要去哪裡,反正這是程泠請來的大佛,總不至於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