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和順元年除夕,靈州城內尚未被戰火蔓延,街道兩旁張燈結彩,熙熙攘攘,似乎是有層特殊的屏障,將風雨動蕩都屏蔽在外。
元昇在賣糖人的攤子前停了下來,六歲時的他跟攤架一般高,架上支著兔子模樣的糖人,圓肚子圓腿,喜慶可愛。
他移開視線往回看,小杜初月裹著厚重的紅鬥篷,梳著帶紅流蘇的雙髻,走起路來小心翼翼,像個緩慢翻滾的火球。
好不容易等到她來到跟前,元昇將買來的兔子糖人遞過去。
“咯。”
他眼睛看著彆處,以種彆扭的姿態給自己的小未婚妻送上了首個禮物。
“謝謝。”
小杜初月乖巧禮貌,聲音像是粘牙的糯糍,元昇撇嘴,想著今後和她說話最好不要粗聲粗氣。
兩個小人兒在人潮擁擠中緩慢前行,因為身後跟著不少奴仆,又不時惹來過路人的圍觀,便越發擺出小大人般的莊重。
場麵一度滑稽。
“阿嬤,我想小解……”
一句話便破了功。
小杜初月的阿嬤邊安撫她,邊對元昇笑道:“世子稍等片刻,奴先帶小娘子去方便。”
元昇點頭,放那老奴將小杜初月帶去了街邊暗巷。
他在街邊漫無目的地張望,忽然目光一定,瞧見了個熟悉的身影跟著她們進了暗巷。
“他為何會出現在靈州?”
元昇心頭不解,腳步已經不自覺地跟了過去。
巷子裡狹長昏暗,寂靜無聲,像是走不到儘頭,元昇孤身一人,隻能按捺住心慌,強迫自己不停往前。
終於巷子儘頭出現了流水聲,肮臟惡臭水渠赫然出現,幾乎是憑本能,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而是躲在巷子裡朝外看去。
水渠邊上有棵夾竹桃樹,老仆人橫躺在樹邊,而在她之上,男人正在用那結著厚繭的手試圖掐死小女孩。
元昇心跳如鼓,立即捂住自己的嘴,驚恐的淚水瞬間充盈眼眶。
他看著小女孩的臉被勒成了降紫色,短小的腿來回撲扇,發出一道道短促稚嫩的悶哼。
然後他看見她再沒掙紮了。
她死了。
這三個字在元昇腦中成型的時候,腹部一陣劇烈的絞痛,像被同樣的大手扼住,惡心感和眩暈感不斷侵襲。
他還記得那隻大手曾經將他高高托舉,那人笑容溫和,“世子長大後,定是跟大王般高大矯健。”
他不敢衝出去問為何,隻能懦弱地躲在幽暗巷子裡。
六歲的元昇隻能選擇等待,也許某天,父王會告訴他為何,可是等啊等,等來的卻是阿翁戰死鴻雁關的消息。
父王為何要殺他們,是不是因為不喜歡他,是不是下一個死的就該是他了。
那時他將自己關在步幽閣,陪伴他的隻有無儘的恐懼。
元昇灌下烈酒,辛辣的刺激鎮壓住了記憶。
他斜躺在洄浪軒的屋頂之上,望著不遠處立在晨曦之中的繡樓。
他起先並不確定杜洵是否清楚杜初月已被元時休所殺,也不確定杜洵將這個假杜初月帶回雍州的真實目的,所以他選擇了靜靜觀望。
如今看來或是複仇,或是其他更大的圖謀,總之他不會再讓他們繼續下去了。
天將亮時,陸子維便帶著人闖進了步幽閣,他隻稱世子有令,要杜娘子移步嵐廬養病。
杜初月冷道:“老夫人知曉此事嗎?”
“自然知曉。”陸子維客氣道:“世子已將此事稟明老夫人,老夫人說‘王府近來風波不斷,杜娘子去嵐廬將養些時日也好。’”
“若我不去呢。”
“東臨乃是讀書人,不愛用蠻力,杜娘子彆逼東臨。”
他身後兵士如同銅牆鐵壁,盔甲不斷閃露寒光,也不知到底是誰逼誰。
杜初月壓下厭惡,屈辱地挪動腳步。
剛要邁上馬車,陸子維又將紫檀攔下,“世子囑咐過,此行隻杜娘子一人前去便好。”
紫檀反應激烈,“憑什麼!奴跟娘子從來不離身的!”
“杜娘子在嵐廬自有奴仆照顧,至於紫檀小娘子另有去處。”
看來元昇也想將紫檀關押起來,讓杜初月徹底成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
杜初月立在馬車前不願再動,“我要見阿爺。”
陸子維躬下身,“不瞞娘子,杜使君已被扣押在府衙,是否有生命之危全在娘子一念之間。”
杜初月沒出聲,陸子維抬起頭,正好和她清倔的目光撞上。
他不由摸摸耳後,總覺得做這種事有些折壽。
索性車門開合,少女終於上了馬車。
馬車一路抵達嵐廬,與杜初月先前所住之地不同,這個新院子名為放鶴軒,獨立在僻靜幽深的山腰處,院中隻有幾叢鬆木綠竹,格外荒涼冷清。
屋中擺設亦是樸素,不知是誰的主意,屋子裡尚有些筆墨紙硯,杜初月抬手便將那硯台擲了出去。
“我要見元昇。”
陸子維才將身形靈活地把那硯台躲過去,拍著胸脯,真是好險。
他為難道:“杜娘子,世子隻吩咐送您來這。”
“那你讓他來見我。”
陸子維心想這倒可以努力努力。
隻這片刻沒有回應,杜初月又將那筆筒裡的毛筆支支擲了過來,這些紙筆還是他害怕她獨居幽院寂寞無聊才特地備下的,真真不識好歹!
“某隻將杜娘子的意思傳達給世子,至於見不見還得看他的意願。”
陸子維一步三歎地離開了放鶴軒,即刻趕往雍州府衙。
現今杜洵已被扣押在府衙西南角的小院,牙外軍的歸屬還有諸多政事全積壓在了元昇一人身上。
陸子維到時,元昇正在和庾聞謹商討內戰之後牙外軍的收編問題。
“這支牙外軍素來驕橫,且對元桀忠心耿耿,若將他們收編至彆處,恐會擾亂軍紀,若將他們放逐為民,又恐留下隱患,而如今最關鍵是元桀該做何處理?”
“此事孤已考慮過,雍州道轄內的桐關位於極北之地,地處險要,便將元桀將為兵卒流放此地,至於剩餘幾百牙外軍就將他們驅逐出雍州。”
庾聞謹頜首,猶豫著說:“你要將元桀流放至桐關一事可有告知老夫人和二夫人。”
元昇揉揉眉心,“暫未,孤解圍以來還未到她老人家跟前請罪。”
庾聞謹道:“若你實在為難,我和阿父可以先幫你走動。”
元昇一笑,“不必。”
這倆兒時玩伴溫情脈脈地對話,陸子維根本找不到機會插嘴,不久元昇斜眼望來,還是他率先問道:“事情辦妥了?”
“妥了。”
“她可有掙紮?”
不知那些亂飛的筆硯算不算掙紮。
陸子維道:“倒是沒有,不過她想見你。”
元昇立即挪走眼睛,“不見。”
見他出言冷漠果斷,陸子維和庾聞謹麵麵相覷,自是不便多說什麼。
當天元昇處理公務直到深夜,回到王府時已是萬籟俱寂。
如今元桀成了階下囚,元子佑躲在北郊不敢回城,張環小產後回了娘家修養,杜初月則被他軟禁至了嵐廬,好像旦夕之間,雍王府的戲台就散了。
腳步不知不覺移到東院門外,元昇這才反應來,奶奶應該睡下了。
正要走時,又聽院門口傳來一聲呼喚,“是昇兒嗎?”
那個經曆了王府榮衰的精乾老人,此刻正提燈立於院門之前,元昇頓時有總做錯事的羞愧之感。
他走過去,喉頭酸澀,“奶奶。”
老人伸手撫了撫他的衣襟,“二夫人才走,她求了一夜,讓老身勸你饒大郎一命,但你們兄弟之間的事,老身總不想多嘴。”
元昇道:“兄長會降為兵卒,流放至桐關。”
元老夫人麵色平靜,“已是個妥當的安排,二夫人該放心了,還有一事,那杜家父女。”
提及杜家父女,元昇立即麵色轉冷,“關於杜家父女,孤還有事未查清楚。”
老人不再言語,隻說道:“你心裡有數就行,早些歇息吧。”
一夜難眠,接連幾日都是沒完沒了的公務,元昇抽了空去見過幾次杜洵,見他倒是吃好睡好,沒有公務反而清閒自在。
可杜洵始終閉口不言,關於假杜初月的來曆,關於他們的真實目的,他一個字也不願意透露。
元昇像對著個木頭人似的空坐片刻,便離了他那灰石磚房。
出得堂前,又見陸子維正在和兩名護從低聲交涉,若未看錯,那兩名護從正是看守杜初月之人。
元昇道:“子維兄?”
陸子維像是嚇了一跳,“世子?”
“出了何事?”
“說是杜娘子不吃不喝有兩日了。”
元昇眼底暗沉,恍若未聞。
他像未聞此言般繼續邁步往前走,陸子維對他這態度已經習以為常,和那兩名護從繼續吩咐。
“她若實在不肯吃,你們就把她敲暈,然後給她喂些粥水,米糊也行,總之是要方便灌的。”
元昇聽不下去了,轉過身冷冷地瞧著那三人。
機靈點的護從戳戳陸子維,讓他彆再說,注意注意世子殿下的臉色。
陸子維得見後果真不解地問:“世子有何吩咐?”
元昇低沉而平緩道:“去嵐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