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初月在嚴府暫住的兩日,將崔明以往的書信臨摹了上百次,終於將他的字跡學的有幾分相似,並以他的口吻寫了封信。
這封信主為傾述分離這段時日,崔明對陸鶯的相思之情,但它沒有被送去陸鶯那,而是送到了八夫人的手裡。
當夜嚴鋒的書房裡便傳來了對峙、啼哭、各種各樣紛雜的聲音,料想是八夫人已將這封信交給了嚴鋒。
次日清晨,他們就聽說了八夫人被嚴鋒打發到莊子的消息,陸鶯看起來倒相安無事,隻是嚴鋒要為她在郊外建的彆業暫時停工了。
元昇借此機會,將嚴家在豐家村的土地接手了過來。
杜初月去看望陸鶯的時候,她已病倒在床,院中丫鬟婆子幾乎沒了人影,隻留有個小婢女侍藥伺候。
如此淒涼處境,比起從前來簡直一落千丈。
而據元昇所說,那夜嚴鋒被兩位夫人哭得心煩,去城中花樓躲清淨時,順手又收了個十夫人回府。
“富貴榮華不過過眼雲煙。”陸鶯拉著杜初月的手,淒苦道:“可惜崔郎思我至此,我卻連見他最後一麵都不能。”
見陸鶯那癡怨的眼神,杜初月隻覺情之一事卻像是世間最毒的毒藥,輕而易舉便能取人性命。
索性她沒有這苦惱,若有必要,情會為成手中匕首,譬如這次利用崔陸二人之間的情誼阻止嚴家占地。
可在能力範圍之內,她還是想儘力保全。
杜初月不禁安慰陸鶯,“放心,你們會見麵的。”
她被陸鶯屋裡那如絲如縷的愁怨縈繞,心中微有所感,直到出了月洞門,瞧見立在夜燈下的元昇。
近日他都是商戶家小郎君的打扮,不似平日那樣愛穿鮮豔的顏色,隻是件用暗線繡了寶相花紋的墨藍袍衫,此刻斜靠著樹,顯得有些百無聊賴。
聽見動靜,他斜斜望來,夜燈將他的眼睛照出淡淡的緋紅。
“孤還以為杜娘子會為那崔陸二人肝腸寸斷一番。”
“小女為何要肝腸寸斷?”
“想來正是,杜娘子能將那崔明的語氣模仿得惟妙惟肖,傾述衷腸起來毫不臉紅,這其後必定是有鐵石般的心腸。”
“也許小女是將對世子的思慕之情都轉移到信中了呢?”
“……”
她近來真是,突飛猛進。
夜霧朦朧,兩人踩著不緊不慢的步子,一路離開了嚴府。
當夜,嚴府的九夫人薨了,而城中崔家新得了個美嬌妻,崔家郎君的病不醫而治,原本要辦的白事變成了喜事。
元昇將嚴府那塊地的地契贈予給了豐武家,清晨,前往蔚明城的馬車再次緩緩前行時,村口出現了個小少年還有小黃狗的身影。
一人一狗立在那裡,久久未歸。
“嗚嗚嗚……”
馬車裡,高芥拉著衣袖不停摸眼淚,元昇、杜家父女都不解地睨著他。
“某隻是,一時感懷,嗚嗚嗚……”
元昇樂道:“看不出高使君五大三粗,心思卻如此細膩。”
杜初月沒有回應他的話,隻是想著何時才能看看包袱中的嚴家賬本。
那賬本是杜初月離開嚴府之前讓紫檀順來的,先前讀時,發現嚴家的賬目上有道長期穩定的支出。
這筆支出金額碩大,但對方的名目用了數字代替,讓人不解其意。
馬車北行十日終於抵達了那座邊疆小城,蔚明城。
這裡位於雍州與烏璞的交界之地,當年崔伯遠將軍與烏璞的鴻雁關一戰,烏璞同樣損失慘重,不久內部發生政權更迭,新主主和,如今兩國已經漸漸恢複了邦交。
蔚明城實為兩國的緩衝地帶,可謂商業繁榮,民風開放。
杜初月一行人到後,選擇了城中旅社稍作休整。
前去馬場的時間定在明日清晨,所以當晚元昇杜初月就預備去店家介紹的陀羅街逛逛。
據店家所說,蔚明城夜間不設宵禁,陀羅街的異族氛圍亦是濃厚,他們到後便見這裡滿街都是香料、果脯以及酒味淳正的葡萄美酒,比起那雍州城又是另外一番風味。
杜初月打算為元府中人挑些隨手禮回去,元昇就在四周漫無目的閒逛。
他一路經過了不少珠環寶釵,胭脂水粉的商鋪,阿非在身後不由急道:“世子難道不想選些禮物送給杜娘子嗎?”
元昇奇道:“孤為何要買禮物給她?”
阿非疑惑了,“可這一路,奴見世子與杜娘子同進同出,相談甚歡,以為您已經默認了這門婚事了呢。”
元昇聽後無言。
他們因為豐家村占地之事,對彼此的認知確實比先前更進一步,但這並不代表他就對她放下了戒防。
那次醉酒後將她拉至牆邊逼問,他確實過些旖旎之意,但並承認這是杜初月的原因,換做任何女人都會是那樣。
若是其他女人,他想要便要了,可偏就是杜初月。
從杜初月進入雍州的所作所為來看,倒並未有過僭越之舉,若她能一直安分守己便還好。
正想著,就見高芥和杜初月從街道那邊一道過來了。
高芥今夜並未與他們同行,而是選擇去陀羅街有名的茶肆喝茶聽書。
元昇這便問道:“高使君今夜聽的故事可有趣?”
“算是奇聞。”
高芥邊走邊給他們說道:“說是宣帝時期,範陽盧家有位小娘子,自小便被送到了東宮太子妃身邊養。
後來宣帝奔逃劍南,太子府也得令連夜逃離京都,誰知這行人遇到了叛軍的先遣隊伍。太子妃因此香消玉殞,這盧家娘子便帶著小皇孫四處逃竄。
兩名孩童於冰天雪地的山林中整整躲了六日,在第七日時終於得路過金吾衛所救,據說當時兩人已是奄奄一息。”
餘下的事高芥沒有講,但已是世人皆知,這名小皇孫如今已榮登大寶,成為九五至尊。
那便是當今天子,李崇。
高芥說時,杜初月像是對這等故事不感興趣,朝著路邊的商鋪隨意張望,麵上空若無物。
倒是元昇問道:“如此說來,這盧家娘子與當今天子卻是生死之交。”
“不錯。”高芥答道:“隻怕這位盧家娘子日後入主後宮也不是沒有可能。”
元昇悠閒一笑,“若是人家誌不在此呢?”
“天下女子無不將皇後之位視為最尊貴,與今上有如此交情,那後宮之主的位置豈非囊中之物?”
元昇不以為然地聳聳肩。
其實他也不知為何會不讚成高芥的話,他這人到過最遠的地方便是這蔚明城,京都那些顯貴之人對他來說就如戲台上的角兒,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人。
所以那盧家娘子想不想當皇後,他並不在乎,隻是認為經曆了那樣生死攸關的時刻,未必會在乎身份榮寵。
元昇反駁高芥之後,不經意瞥見杜初月,她正用一種極特彆的眼神瞧他。
“為何這幅表情?”
杜初月搖搖頭,收了目光。
元昇可不願輕饒她,方才她那副神情就像是沒想到他會對那盧家娘子做如此評價般。
他勾起嘴,“杜娘子是否認為,若是依孤的脾性,那盧家娘子隻怕會被孤折去羽翼,隕作禁臠,強困於後宮?”
杜初月笑笑:“不會。”
“為何不會?”
杜初月直視他,目光坦蕩,“依高使君所說,那盧家娘子這樣頑強,世子應該強困不住她。”
回到旅社,正巧遇上了坐在堂中與店家攀談的杜洵,杜初月回了二樓客房,餘元昇高芥陪同在杜洵身邊。
高芥便將一份文書遞給杜洵,文書上詳細介紹著雍州如今的軍馬儲備以及即將要購入的軍馬數量和金額。
不料杜洵卻不接那份文書,說道:“某主理雍州行政,軍務上的事情一向不過問。”
高芥道:“軍馬費用例來由府衙支出,按理說這份文書由杜公過目也是不為過。”
杜洵道:“這是某與大王的舊例,倒不願打破。”
原來杜洵從前隻負責軍馬費用的籌集,軍馬儲備與采買一事向來由雍王直接定奪。
如今雍王薨逝,按常理此事應交由庾副使拿主意,可當高芥將文書遞到庾卓麵前時,他也跟杜洵一樣打起太極,說是府衙管著軍馬費用的賬目,自然是能拿出來多少買多少,所以由杜洵議定便可。
看杜洵態度堅決,高芥一時間陷入兩難,又見元昇默不作聲地飲酒,試探著說:“世子,要不您來定奪?”
元昇立即擺手道:“軍營那幫人素來瞧不上孤,若他們知道軍馬采買由孤決定,隻怕多了少了都會有埋怨,孤可不願擔這個責。”
這三人,一個不願打破君臣舊例,一個害怕因費用之事得罪府衙,還有一個擔心蒙受軍營責難,可憐高芥小小官吏,竟要擔如此重責。
這時,杜洵忽而開口道:“龍潛於淵,日子久了切莫忘掉自己是龍而非池魚。”
元昇睨他,“杜公倒是會勸誡人,隻是杜公願做那弈棋人,推旁人做那馬前卒,旁人可不傻。”
杜洵起身,“彆的某不知,隻是從前常聽大王說‘狹路相逢勇者勝’,世子身上流著大王血脈,應該也沾了兩分習性吧。”
瞧著杜洵一路回了客房,元昇笑意涼涼,“你聽出他在罵孤了嗎?”
高芥裝糊塗,“好像沒有吧。”
“他明明在罵孤不配做父王的兒子。”
“世子多心了吧。”
元昇冷哼,朝高芥伸手道:“拿來。”
“何物?”
“文書。”
高芥響亮地回應一聲,將他辛苦羅列的文書恭敬送上。
而在旅社二樓,紫檀已將方才的所見所聞悉數彙報給了杜初月,她大膽添上一句,“杜洵如今所為,倒像是借娘子之力助元昇奪位。”
杜初月低道:“不無可能。”
杜洵乃京兆人士,是永元三載科舉的進士,那一年殿試由宣帝親自主持,所有新科進士皆為天子門生。
登榜之後,他便被遣派到雍州,官職為掌書記,後因精明能乾得雍王賞識,一路升為行軍司馬。
直到幽王舊亂之前,杜洵尚且留在雍州軍務係統,是為雍王心腹,隻是叛亂平息之後,他卻被調用為雍州刺史,掌管一方行政。
此番調用看似平遷,實則已將杜洵排擠出了雍州軍務係統,從他方才的話來看,在雍王的管轄下,除了負責籌集軍費一事,他已不被允許插手雍州軍政。
從前明堂對於杜洵的印象隻是雍王麾下能吏,可雍王崩逝之前,內庭卻收到了來自雍州的一封密信,來信人正是杜洵。
他預判了雍王已時日無多,說朝廷可派人領用他失蹤幼女的身份潛入雍州,攪弄局勢,收複驕蕃。
他的條件是事成之後,朝廷能允許他留此殘命,歸隱故土。
或許正如紫檀所說,杜洵想在此風潮雲湧的局勢中,借力打力,助元昇奪位。
那麼就先讓她看看,此次與元昇的蔚明城之行會在雍州掀起怎樣的波瀾。
*
一夜祥和,破曉之時,他們準時出發去了馬場。
馬場處在水草充足的平坦之地,掌事是位烏璞人,能說一口流利的中途話。
元昇歎道:“良馬雖好,可價錢也高,孤聽聞這樣一匹馬需要我們用四十匹絹交換?”
馬場掌事道:“我們做生意素不回價,即便是中土的皇帝來了也是四十匹絹換一匹馬。”
“你們做生意這樣誠實守信,為何當年要乘人之危,使我雍州腹背受敵?”
被如此諷刺,馬場掌事立刻麵生薄怒,杜洵連忙介紹說:“世子是崔伯遠將軍之孫。”
馬場掌事恍然,接著手掌貼於胸前,用本民族的禮節給元昇行了個敬禮。
“鴻雁關一戰,崔伯遠將軍以三萬軍隊抵抗我烏璞十萬鐵騎,實為真英雄,在我們烏璞無人不佩服,既然是崔將軍的後人那麼我願意將價格降為三十匹絹。”
三十匹絹的價格已是不易。
杜洵和高芥欣然不已,跟著馬場常事去營帳裡簽契約,八百匹新羈之馬會以每匹三十絹的價格交換,分批送往雍州。
據說這個數目是元昇與高芥連夜修改的,原來的數目為一千二百匹,元昇將它削去三分之一,餘下的錢將會用於訂製更好的配飾。
元昇瞧著杜洵步態輕盈的模樣,輕哼道:“你阿爺抓孤同來馬場的原因隻怕是在這。”
他騎上匹黑馬,將手遞給杜初月,“來。”
杜初月順著那隻手瞧去,晨時的薄霧繞在元昇四周,有些涼也有些濕潤。
她將手握住,借他手上之力翻身上馬。
元昇趕馬前行,速度不算快,馬蹄踩在泥土裡發出踢達的聲音,兩人隔著拳頭那麼遠,隨著馬跑若即若離。
“杜娘子曾經騎過馬嗎?”
“騎過。”
“何時?”
杜初月沒作聲,元昇也不追問,自顧說道:“孤的馬術是阿翁親自教授,第一次騎馬也是他帶孤騎的。”
“不是雍王?”
“不是。”
他籲一聲,勒馬行於溪流之畔。
“孤還記得那也是匹黑馬,但它野性難馴,還未蹬上馬蹬,它就將孤甩了出去。那時孤本不欲再嘗試,但阿翁勸誡,“狹路相逢勇者勝”。”
原來昨日杜洵的話惹他那樣生氣,不是因為辱沒了他雍王之子的身份,而是觸動了他關於崔伯遠將軍的記憶。
“孤終於鼓起勇氣再次嘗試,可依舊被了甩出去,孤再蹬再甩,反複十餘次,後來……”
他勾下頭問杜初月:“你猜猜那匹黑馬的結局如何?”
“世子馴服不成將它斬殺了?”
元昇嘖道:“孤在你眼裡到底是怎樣的人呐。”
“孤終於將它馴服成坐騎,烏璞入侵之時,將它送予阿翁,正是要討個‘狹路相逢勇者勝’的好彩頭。”
元昇的聲音低沉下來,“可即便付出以三萬抵禦十萬的勇氣與耐力,鴻雁關一戰,伯遠軍依舊是全軍覆沒。”
他將馬停於溪水之畔,水流聲汩汩,兩人望著天際邊的陽烏越深越高,日光火紅熱烈,似乎要將那湧動的雲流燃燒殆儘。
杜初月輕聲問:“世子為何要跟我說這些?”
元昇聳聳肩:“不知道,想說便說了。”
他這樣的人每日活在機關算計之中,一時率性已是難得,或許隻有在這邊界一隅,身處這樣壯闊的天地之間,才能有那句“想說便說了。”
“走吧。”元昇道:“咱們該回雍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