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起,杜初月不時趕赴嵐廬監督女伶們練習,老夫人起先並不放心,聽醫博士問過兩次診後稱無事便由她去了。
謝宴漸漸臨近,杜初月便想著接涉及當日曲目的二十來位女伶到王府,好讓她們提前熟悉環境。
稟明郭禾之後,她表示讚成,並讓人單獨收拾了個小院給女伶們安頓。
這日杜初月請郭禾到前殿觀摩表演,郭禾看後隻說:“聲樂方麵我自是不懂,你不如請二郎來,問問他有什麼高見?”
誰知說曹操曹操到,卻見元昇帶著兩名護從閒庭信步走進前殿,郭禾道:“二郎即在這兒,我留下也無用。”
郭禾果斷帶著人走了,留杜初月獨自麵對這魔星。
“世子。”
杜初月向元昇見禮。
“杜娘子這裡好熱鬨啊。”
“這些女伶從前幸得世子調教,初月不過坐收漁利,世子既然來了,不如指點一二。”
元昇也不客氣,歪坐於堂前的蒲團之上。
“既如此,那你們就將剛才那首曲子再舞給本世子瞧瞧。”
女伶們望眼杜初月,得到她的首可之後這才起舞。
杜初月為謝宴挑選的舞曲之一乃宣帝時期最受宮娥們喜愛的踏歌舞,樂聲剛起,元昇便不耐道:“停停停!”
他起身,閒步走到伶人之間。
“孤從前就與你們說過,這等舞蹈京都宮娥們已為最佳,你們再模仿也不過東施效顰,婢學夫人而已,忘了嗎?孤曾請來名動一方的公孫大娘的傳人教你們何種舞蹈?”
鐺地一聲,他抽出腰間佩劍,挽了個劍花,腳步流利,衣袂翻飛,劍尖隨著劍舞動作一指,直抵杜初月的眉間。
“劍舞!”
他高抬下巴,瞧向杜初月,唇邊蕩起笑容,像是夏季刺眼的烈日。
收了劍,又是那副懶散模樣。
“杜娘子,我北地女兒的劍舞,可願隨孤一觀?”
杜初月淡然道:“自是樂意,可惜小女先前並沒有讓她們帶劍。”
“支人去娶便是,若杜娘子見識過那天地為之久低昂的劍器舞,自然不會用她們的踏歌。”
杜初月不願在這等事上與他爭論,但她心知元昇若留下恐會將她的選中的舞曲悉數換掉,於是啟口道:“步幽閣近日得了湖州來的新茶,世子不如一同前往品嘗,待她們取回了劍,世子再來指教。”
元昇聽後笑道:“好啊。”
兩人一前一後從前殿出來,王府近日新增了許多巡邏的侍衛,主為答謝宴所加固的防禦,這其中還不乏庾聞謹的身影。庾聞謹正值任上,他們不便打擾,互相點頭示意聊作招呼。
今日天氣頗為爽朗,天空碧藍如洗,就如同元昇乘著馬車揚長而去時那樣。
“杜娘子當日可是被二夫人接回的王府?”
“是,多虧二夫人。”
“二夫人對杜娘子倒是時刻掛懷。”元昇轉過身,等著她走到自己跟前,“其實當年的舊約乃元家郎君與杜家娘子的婚約,杜娘子為何不?”
他話未說完,因為杜初月此刻的神情就像被冰雪裹住。
杜初月道:“世子似乎不喜你我之間的婚約,自小女來到雍州城,世子三番兩次將小女推與旁人,小女屬實不懂為何?”
“這不叫將你推與旁人,孤是見那夜你與三郎相談甚歡,不過想成人之美罷了。”
杜初月心道他果然是在介懷此事。
“小女那夜見三郎君因大王離世而感懷,於是有了幾句客氣寬慰之語,至於其它人的反應與小女無關。”
“若真如你所言,那你最好記住,孤與那元子佑素來不合,日後你少和他來往。”
“素來不合?”
“正是,兒時便結下梁子。”
交談之間兩人已經走到的琅苑的院牆之下,元昇眼底裡閃過一絲狡猾,隻因稍縱即逝,所以沒被杜初月所覺察。
“他與孤結下梁子的地方裡這不遠,要不要隨孤去看看,不過先說好,孤可不願帶旁人?”
杜初月心裡有過警覺,但這畢竟是雍王府,現在巡邏的侍衛這麼多,料元昇也不會將她如何,況且對於這種王府秘辛,多知道一樁總比不知道的好。
憑著這種賭徒心理,杜初月同意隨元昇一同前去,讓紫檀綠漪與元昇們的仆從們留在原處。
元昇帶著她繞過琅苑,一路前往浣衣房的方向,行至不久,就見路邊有一處荒廢下來的院子,蛛網遍布,瓦片殘缺,牆上以及門前的石階上都結著厚厚的青苔。
元昇過去輕輕推開院門,門上抖落下來不少灰塵。
他站在門口,沒有出聲,也沒有進去,杜初月越過他望向裡麵,房屋的門窗皆已倒閉,院中雜草叢生,立有一枯井。
她總覺得聽誰提過這小院,但是一時間怎麼也想不起來。
“世子?”
她試探道。
元昇轉過身,臉上的笑容輕飄飄的,似掩飾,似躲藏,杜初月一見到那神情便對他先前的話確信了幾分,所以當他說:“就是這,進去看看?”
她點了頭,沒有拒絕。
不想剛邁進門檻之內,院門就在她身後合上,緊接著傳來了一道落鎖的哢嚓之聲。
杜初月敲打門,氣惱道:“你騙我!”
元昇在門外轉轉手中的銅鑰匙,“孤可沒說要怎樣跟你講當年的舊事。”
言下之意他並沒有保證談及舊事的方式,所以把杜初月鎖進這荒院,兩人一內一外講述也不算食言。
“孤自然想把當年之事告知於你,但思來想去光聽多沒勁,不如叫你親身體驗孤當年所受之苦。”
杜初月對這人的行為既生氣又無語,忍不住譏諷道:“原來你們的梁子就是你曾被元子佑鎖在這荒院?那一定又涼又黑,你嚇得不輕才會時至今日都記得吧!”
“閉嘴!孤當年不過六歲孩童,被元子佑關在這荒院不吃不喝兩日,孤怎能忘記?”他想到什麼,慢條斯理道:“倒是杜娘子忘性太大,當年可是你第一個找到這,孤才得以獲救。”
杜初月一愣,她怎會知道還有這等淵源。
“對了,這裡鬨鬼,怕你也忘記特意提醒你一下!”
“元昇,放我出去!”
杜初月繼續拍門,但門外已經不聞任何回應,元昇顯然已經離開了。
“有人嗎!有沒有人!”
手掌拍得充血都不見有人來,杜初月貼坐到門前,望見院中那口枯井。
鬨鬼。
如今倒是想起來在哪聽過。
這些年她替聖人遊曆四方,見識過的行於人間的魑魅魍魎,人心險惡難道不比這些苟存的魂魄怨氣可懼?
她越過枯井進了院子裡唯一的房屋,裡頭有些倒地門窗的木板和布幔,挑中幾塊帶方格的木板,不顧灰層用布幔將之係住,搬至院中,再將木板拋出院外。
如此便可通過這布幔攀爬至院外,杜初月拉拉布幔,夠緊實。
正要起勢往外爬,院門突然砰地一聲被人從外麵劈開,卻是紫檀和綠漪衝了進來。
“娘子!”
兩人看見牆邊渾身灰撲撲的杜初月,表情有些精彩紛呈。
原來經過此前嵐廬一事,紫檀和綠漪本就不放心杜初月與世子單獨同行,她們不顧杜初月的命令,一路尾隨他們到了荒院附近。
可不知是不是元昇有所察覺,路過茶花林時,他帶著杜初月幾經迂回,她們不知不覺跟丟了人。
後來是綠漪無意間提到,茶花林靠近浣衣房,不知那世子做甚要把娘子帶來這時,兩人才想起附近這鬨鬼的荒院。
她們趕來這一瞧,果真間門前上了鎖,這才破門而入。
紫檀綠漪過來,先檢查杜初月身上有沒有傷,待確認沒有後,兩人又憤憤道:“娘子,找老夫人做主去!不能讓他回回都欺負咱們!”
“先不要聲張。”
杜初月對於元昇的行為還有些莫名其妙,她不過是與元子佑多說了兩句話就惹來如此報複,也不知是不是真如他所說,厭惡元子佑之極,所以她這個他並不認可的未婚新婦也不能與之交談。
又或許是還在記恨江瑟瑟一事,新仇舊恨一起算上,但又要鬨到老夫人那裡,杜初月是不願的。
原想著直接回步幽閣,可卻忘了如今王府巡邏增多,她一個借宿於王府的貴女落得個灰頭土臉本就是件稀奇事,這話沒多久到底是傳到了老夫人耳裡。
而無人之時,荒院裡憑故起了一陣涼風,風重新合上了院門,院中草木簌簌,枯井之中恍惚間躥出了一隻黑影。
當夜杜初月就被老夫人叫去東院問話,得到她的確認之後,老夫人又叫來元昇,當即將一隻上好的茶杯朝他扔去。
白瓷落地,清脆刺耳。
元昇拍拍胸脯道:“奶奶,好生嚇人啊!”
“這就嚇人?你將她關進那荒院的時候可曾想過嚇人?”
“她現在不是好好的嗎?”
“荒唐!你可知她今日原打算攀著破布爬出院子,若是摔著哪裡你待如何?你為了兩個樂姬三番四次為難初月,從今日起你就給老身跪佛堂去!”
老夫人喊完便有些頭暈眼花,杜初月趕忙上前將她扶住,元昇則被大何姑拉走,不讓他繼續在跟前紮眼。
待老夫人緩過氣來,拍拍杜初月的手道:“下次受了委屈記得先和奶奶說,你也回去吧,早點休息。”
杜初月心頭泛酸,有些不是滋味。
她依了意思,退出房內,待從東院出來後,發現元昇還立在那。
杜初月目不斜視,並不理會樹下的男子。
“杜娘子好膽識。”元昇跟了上來,“是怎樣想到用木板和布幔的呢?”
“當時院子裡隻有那些,虧得世子讓小女物儘其用。”
他攔身在前,“那口枯井呢?杜娘子不怕衝撞魂靈?”
杜初月抬眸,語氣冷淡:“世子這麼怕鬼魂一事,不若立刻去佛堂叩拜,祈求神靈庇佑王府。”
她繞開道,正要前行,腳步霍然頓住,抬頭望天,瞳孔不自覺放大。
黑沉沉的被王府院牆圈中的天際邊突然響起了女子慟哭的聲音,那哭聲悲切又綿長,被風聲攪動著,在一圈圈向外擴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