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坐片刻後,杜初月就告了退,從東院出來,整個王府已經沉溺在暮色之中,地板依舊乾淨,除了秋露之外看不見任何汙穢之物,秋夜涼風習習,像是涼覃包裹著人。
她一路前往步幽閣,靠近花園時,迎麵過來一行人,打頭那位郎君瞧著比元昇小個兩歲,頭戴襆頭,身穿一襲青灰圓領袍,臉龐瘦削,帶著股書生氣。
他見著她們先是一笑,招呼道:“綠漪,這是往哪去?”
綠漪邁步上前,向他行了禮,“三郎君,奴正隨我們娘子回步幽閣。”
“哦?”
那人朝杜初月望了過來,上下掃視一番,眼底閃過一抹驚豔,“這位便是杜使君之女?”
談話間,杜初月已知他便是元家三郎元子佑。
“小女拜見三郎君。”
元子佑同樣回禮,“早聽聞杜娘子天人之資,甚得奶奶心意,今日一見,才知所言非虛。”
“三郎君過獎,聽聞三郎君這段時間在北郊與老師們一起主持修建陵墓,今夜回府想必是去看望老夫人?”
“正是,她老人家身子骨可還好?”
“老夫人身子健朗,隻是心緒大多愁悶。”
元子佑背起手,帶著幾分感歎說:“父王離世,這雍州城內恐無一人不愁悶。”
杜初月見狀寬慰道:“生死乃無常之事,望三郎君節哀。”
這原是杜初月以往所受教養道出的客氣之言,不成想元子佑聽後卻彆有一番滋味。
花前月下,她為何如此柔聲細語?莫非是見他謙謙君子,芝蘭玉樹,於是有意要叫人心癢難耐。
元子佑心花怒放地靠近她幾步,“其實我這次回來還為一事。”
杜初月一見他那笑容便不露聲色退後些許,垂下眼,眼前是一雙黑色長靴。
男子的身影正覆蓋在頭頂。
他低聲道:“杜娘子,聽聞世子今日為幾個樂姬為難你了?”
“三郎。”
索性這時花園的月洞門間傳來了郭禾的喚聲,她正帶著人立在那,表情諱莫如深。
杜初月莫名鬆了口氣,但當不經意視線一移時,那口氣又提了起來。
離月洞門不遠的月桂樹下,元昇歪身靠著樹,眼睛直望著這邊,摸不清觀戲了多久。
“阿,阿母,二郎。”
元子佑口齒結巴。
幽花樹影之間,元昇似笑非笑,自樹旁起身,從另一邊往他的洄浪軒去了。
杜初月望著那背影,不禁蹙起眉頭。
這世子,未婚妻被兄弟冒犯也不管的。
期間郭禾已經走了過來,向元子佑發問道:“你從北郊回來,為什麼不提前叫人支會一聲。”
“這,我原想先拜望奶奶,再到汀苑請安。”
“這麼晚了,就不要去吵你奶奶,先回汀苑。”
並不容元子佑遲疑,郭禾又道:“你先去,我留下來與杜娘子說幾句話。”
“是。”
元子佑對杜初月深深相望,不情不願地走了。
他走之後,郭禾回頭,上下打量杜初月,“杜娘子身子可好些?”
“本沒什麼大礙,不過老夫人心疼小輩,平白害大家憂心。”
“你去嵐廬挑選舞曲原是我的授意,卻因此得罪世子,你對我可有異議?”
杜初月微頓:“二夫人多心了。”
郭禾似歎非歎,“你若是真能明白才好,你乃阿郎當年親定的世子妃,老夫人與我都想你借謝宴一事立威,日後好掌管王府,因此我才會讓你去收服嵐廬的女伶。”
這番話有幾分真心,杜初月並不清楚,如今她與世子的嫌隙已生,郭禾再怎樣事後填補在她看來也不過是推脫之言。
但今日確實是因為她才免去流落於野外,還有被元子佑輕薄之不幸。
杜初月道:“二夫人苦心,隻是掌管王府之事尚且遙遠,初月並不奢想。”
郭禾歎氣道:“話我不多說,望你記在心上。”
她帶著一眾侍女離開了,夜霧彌漫,那單薄清瘦的身影不久便隱入了霧中。
郭禾回到汀苑,元子佑已經在堂中的方椅上等候,他起身迎了上來,笑容幾分諂媚,“母親,您回來了。”
郭禾目不斜視,徑直坐到堂前。
元子佑跟著過來替她砌了杯茶,“兒子今日空閒,想著許久沒有看見阿母和奶奶,這才回府探望。”
郭禾斜眼睇視,“你能有這份孝心?彆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麼主意!”
“兒子冤枉啊,阿母不過見我與那杜娘子說兩句話便這樣揣度兒子。”
“單說話就能不顧禮節?她是你父王早年間就定給世子的,少給我打你那份歪主意。”
“兒子不懂。”元子佑不樂意地坐了回去,“父王與杜使君定的乃元家兒郎與杜家娘子的婚約,他元昇既然不要,為何不讓兒子要。”
“閉嘴!”
郭禾拍桌道:“你真以為元昇是隻知放浪形骸的浪蕩子?就你這蠢貨當心被他吃得骨頭都不剩!”
“就他,阿母未免太看得起他!”
元子佑瞧瞧自己母親的臉色,闔府上下皆知二夫人是雍王生前最信任的人之一,知道的事情隻會多不會少。
他又巴巴地湊上前,討好地笑著。
“阿母。”
郭禾將臉彆至一旁,他跟著去到那旁,“阿母,你是不是知道什麼,跟兒子說說。”
郭禾刷地冷下臉,又恢複了那套死人板子似的表情,“我隻奉勸你一句,你還有你的兄長全都給我安分些!”
“兄長又怎麼不安分了?”
她閉口不答,元子佑一訕,站直了身。
“阿母想公正嚴明,不想存私,可到底隔著一層肚皮,那元昇未必會感激阿母。”
他彈彈衣袍,“罷了,我滾回北郊修陵墓,可我告訴阿母,王府的謝宴我得參加,老師們也支持的。”
他摔門而去,堂中重得安靜,郭禾微微鬆下肩,麵上露出疲乏。好半天,侍女才敢進門道:“二夫人,現在可要就寢?”
“去準備吧,這段時間,大郎君和三郎君來我汀苑,先通報。”
“是。”
杜初月在回步幽閣的途中想了一路郭禾的話,快要到時,遙遙望見院門口立著一個小小身影,院門關著,那人就立在院牆之下,透過方格花窗朝裡探頭探腦張望。
“誰在那!”
紫檀嗬斥道,她正因為今日元家二子對自家娘子的所作所為窩火,話一出口,凶煞無比。
那人身子一顫,嚇得忙從花窗下跌出來,這一趔趄又絆到了旁邊的團狀灌木,人連著草泥就從那石階上滾了下來。
紫檀過去將那人按住,再用劍柄將她的臉抬起。杜初月歪身一瞧,訝然道:“阿新?”
“娘,娘子。”
阿新因為剛才那一跤,臉上有多處擦傷,傷口血淋淋的,她卻像感覺不到,還跟從前一樣木木的。
杜初月對紫檀道:“先放開她。”
見阿新想用自己那身臟衣服擦傷口,杜初月趕忙過去將她攔住,遞了自己的手帕過去。
“你為何會在這兒?”
“奴聽聞娘子今日從野外回來後一病不起,便想著過來看看娘子。”她胡亂擦了兩下傷口,把那絲綢手帕攥在手中,“原想著在窗下看一眼娘子就走,誰知。”
紫檀用手指推她額頭,“你傻啊,你既然看望娘子,那我叫你為什麼不應聲呢。”
“紫檀,彆!”
如今連浣衣房都知道了杜初月被世子扔在野外一事,還變幻成了一病不起的版本,郭禾要她樹立的威信恐怕一時半會立不起來。
“你既來了,進去坐會再走,讓她們幫你處理下傷口。”
杜初月邁上台階,並不容她拒絕。
主仆幾人帶著阿新回了步幽閣,綠漪先取來藥包將她身上的擦傷一一處理,紫檀再帶她去裡間換了身乾淨衣服。
阿新嘴上謝個不停,綠漪嗔道:“你除了謝還會說什麼?!”
“奴。”
阿新撓撓脖子,確實不知說什麼。
杜初月在木榻之上看著她們忙活,窗外秋霜即降,寒意襲人,木榻邊的火爐被點上了,劈裡啪啦,是木炭爆開的聲音。
綠漪拉來阿新圍坐在火爐邊,教她把手伸在火爐之上,那雙手有的地方皸裂,手指粗腫,被火烤得犯紅。
“你這手是凍瘡嗎?”
綠漪問她。
阿新一窘,趕忙把手收回,“是,浣衣房人人這樣。”
綠漪默默去了裡間,餘下阿新手足無措,將手指收得更緊,恨不得將它裁了似的。
不久綠漪從裡頭出來,手上拿著一盒膏藥,拉了阿新的手過來,細心地為她上藥。
杜初月道:“你既然有這份好心,又何苦戲耍人家。”
綠漪眼皮一掀:“娘子這話好沒道理,我何曾戲耍她了?”
杜初月搖搖頭,繼續看自己的書。
“你從浣衣房是怎樣來的步幽閣?走的哪條路?”
“是從琅苑,王府花園這樣一路上來的。”
“哦,那你回去的時候可要小心了,那邊有個院子鬨鬼,聽說是從前浣衣房的婢女受不了管事的苛待,投井死的。”
“啊,綠漪阿姊你可彆嚇我。”
紫檀聞言也過來湊了份熱鬨,房間內幾名婢女的交談聲窸窸窣窣,不時夾雜著杜初月翻書的沙沙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