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初月在平康苑看了一天的曲目,有先前的那一出,這些樂姬們自然不敢再輕視,個個都將看家本領使了出來,她也看得賞心悅目。
她另外還有一個發現,就是這平康苑雖然偏居於北方小小的王府彆業,但是對京都現在流行的曲子舞蹈卻了若指掌,有意無意間詢問了原因,都說這些舞是惜花樓的都知定期來教的。
惜花樓是五湖四海的旅商以及文人墨客的聚集地,會些京都的舞蹈不足為奇。
聽完她們的話後,杜初月對惜花樓又多了幾分好奇。等到將答謝宴上的曲目敲定完畢,幾人從平康苑出來時已經是暮色沉沉。
大祁除逢年過節外夜裡都有宵禁,杜初月隻能帶著紫檀和綠漪在嵐廬留宿了一晚。
那天夜裡下了整晚的雨,次日一早開始放晴,杜初月叫來元榮讓幫忙回城的馬車,元榮卻恭下身道:“王府已經有人來接娘子,正在門口等候。”
杜初月用餐的木筷一頓,“這麼快?”
好似不用問就知道來人是誰,她臉上流露出無奈的表情,對著絲毫沒有動過的早點虛歎一聲,便往大門口去了。
經過一夜的雨,天空如洗後般澄澈,秋風如溫熱的絲縷般撲到人臉上,明淨的台階前停著一輛紋飾精美的烏木馬車。
元昇現就站在馬車前,長身而立,神情淡淡。
見人來了,他望了眼她道,“真是讓人好等啊,杜娘子。”
杜初月恭敬道:“小女事先並不知世子等在這。”
“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知道的事情也多,知道了後胡作非為的事情更多。”
他指桑罵槐,杜初月隻是不語。
元昇輕哼,“上車吧!”
見她不動,他直接上前來架起她的雙肩放到馬車前的木架上,再從背後一推將她塞進了馬車的車廂裡。
杜初月好不容易穩住身體不至於把腦袋磕到座椅上,一回頭就見元昇也進了車。
她不動聲色往後挪了挪,元昇冷麵坐到主位,車門在身後砰地一聲關上了。
馬車開始平穩有序地朝前行駛,車廂內一時無言。
不知過了多久,元昇往旁邊一掃,少女微微頜首,雙手撐在腿上緊緊地握著膝蓋。
“昨日不是挺威風,怎麼如今又做出這幅模樣?”
昨日的行為是幾方權衡後的選擇,杜初月也料到元昇不會輕易善罷甘休。
“初月奉二夫人之命來為答謝宴選取曲目,但樂姬們拒不配合,還讓綠漪受了輕傷,初月如此也是不得已。”
“那你可知為了培養你逼走的三人,本世子花了多大的功夫?”
“昨日之事本是初月一人所為,若是殿下舍不得江瑟瑟那三名樂姬,大可以將她們再召回來。”
她的語氣裡帶了些埋冤,眼波暗含秋水,想必任何男子見到這麼一位美人為自己撚酸吃醋恐怕都會得意忘形,什麼矛盾都忘了。
可此時,這位傳聞中流連花叢的雍州世子卻絲毫不為所動,說道:“孤是不是還要謝謝你為孤留了條後路?”
“平康苑是殿下的地方自然是聽殿下的意思,輪不到初月為殿下留後路。”
元昇抱著雙臂,大笑幾聲,“真是讓人無從生氣啊,杜娘子。”
他湊到杜初月的耳邊,語氣冷淡,“可是怎麼辦呢,孤依舊很生氣。”
“停車!”
元昇麵色一寒,故伎重演,架起杜初月的雙肩將人放到了路邊。同樣被趕下車的還有侍女紫檀,兩人尚未反應過來,那輛精致的烏木馬車已經揚長而去。
在馬車揚起的塵埃中,杜初月看了看四周,道路兩邊都是一望無際的原野。
紫檀不可置信地說:“娘子,他這是何意?”
杜初月低低道:“大概是要咱們走路回城。”
元昇連綠漪都沒有給她們留下,兩個外鄉人連這裡是哪,回城需要多久都無從得知。
杜初月見不遠處有個草棚,說道:“先去那吧。”
她們移步到了草棚,等了一會草棚後的菜地裡終於來了一位農家老人,自他的口中才得知這裡離雍州城還有半日的腳程。
紫檀不敢離開,於是給了點銀錢讓老人幫忙回嵐廬送信,但依她所見這一去一來也要幾個時辰。
杜初月思量道:“咱們先往前走,說不定能遇到其它進城的人。”
因為昨夜的雨,這條道路上遍布泥濘,杜初月小心翼翼地走在路上,裙裾沒過多久就汙得不成樣子。
紫檀不由罵道:“咱們自從到了雍州,這世子就三番兩次難為咱們,依奴看那夜的山賊就是他派來的。”
“為的什麼?”
“他想娶庾家娘子,所以不願娘子你入雍州城。”
杜初月步履不停,一時沒有出聲,紫檀在她身後,隻能看見她耳朵上的玉墜搖搖晃動。
她們走了一個時辰這條路上都未見過路人,不久路邊又出現了個涼棚,紫檀扶著杜初月先進棚裡休息,連日來相處,紫檀已知杜初月身體底子不佳,果然走這段路下來已經氣喘籲籲,頭冒虛汗。
今日雖晴朗,風卻是涼的,隻怕杜初月回到王府就會害病,紫檀不覺替她委屈,偷偷抹了把淚。
杜初月望了一眼,笑道:“我現在倒是明白聖人為何要派你到我身邊了。”
紫檀不由害臊,轉過臉眼淚抹個不停,這頭杜初月望了眼前方,輕聲道:“好丫頭,彆哭了,有人來接咱們了。”
放眼望去,長長的如裹了泥的麻繩般的道路間果然行來一輛馬車。
那車跟世子的馬車一樣是用烏木製造,隻是紋路用的蓮花紋,馬車前方的飛簷上掛有一銅色鈴鐺,丁零當啷地駛到了涼棚前。
杜初月認出這是王府的馬車,隻是令她沒想到的是,當車門吱呀一開,看到的人竟會是郭禾。
郭禾對此的解釋是,因為不放心杜初月,所以一直都派人跟著她們,得知她被世子扔在半路,立刻就坐車趕來接人。
回到王府郭禾也是這麼對老夫人解釋的。
老夫人看著杜初月滿身汙泥還有慘白的小臉沒有說話,讓人給她換了衣裳,又叫人熬了薑湯。
杜初月躺在東院的裡屋,聽見外麵老夫人發落了一批又一批的人,在挨板子的慘叫聲中,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日落時分,杜初月醒了過來,是被一陣飯菜的香氣給香醒的。
窗格中透過的迷蒙的光線中,元老夫人坐在窗前的矮榻上,榻間方幾上擺了幾樣小菜還有一疊澆汁秋筍。
老夫人望過來,露出些頑皮老人的神情,“醒了?”
杜初月從床上起身,“老夫人這幾道菜讓初月的肚子不停叫,不想醒也得醒了。”
元老夫人招招手,“來嘗嘗合不合胃口,要是不合胃口,老身叫人綁了廚子到你跟前賠罪。”
“老夫人這麼凶,小女可不敢說不合胃口。”
她用飯,元老夫人就慈眉善目地看著,“老身讓藥房配了幾樣補藥給你,你常服著。”
“是,謝老夫人。”
“你睡著的時候,老身叫人替你診過脈,醫博士說你氣虛體弱,像是幼時生病留下了病根,到底是因為什麼生的病?”
少女睫毛一顫,眼下的黑影也隨之一動,像是燭火下的黑蝶抖擻了下翅膀。
她斂著雙眸,“小女幼時曾遇見亂兵,受了驚嚇,被家人救出後生了場大病。”
元老夫人隻當這劫難是與世子失散後遭受的,眼中多了幾分慈愛,也沒有再繼續追問。
杜初月見氣氛正好,躊躇地說:“初月能問江瑟瑟還有另外兩個魁首怎麼樣了嗎?”
元老夫人的麵色倏忽間就跟秋霜凍結過似的冰冷無比,“都打發了,你將息自己,不必理這些不入流的人。”
杜初月心頭咂摸不出滋味,不敢再多說什麼。
窗外是月黑風高夜,鄉間小徑,伸手不見五指,隻有木板車上支起的小燈氣息微弱地搖晃。
秋日夜風似刃,刮得臉上的傷口細細生疼,養尊處優慣了,哪裡坐得慣這生硬裸露的木板車。
江瑟瑟動了動,帶著鐵鏈叮當響,這鐵鏈是束在她還有其它兩名魁首身上的。
昨日那一遭後,她們三人原是要被發配到城裡的教坊,今日卻不知怎的,嵐廬的護院們拉著她們直往遠離雍州城的方向。
發現不對時已經鬨過一次,換來了一頓毒打還有滿身的鐵鏈,江瑟瑟此刻意識模糊地想,她怕是逃不過了,怕是要被元府的人賣到農莊裡那些下賤人家去。
左右不過一條命,到時咬舌自儘便是,可惜再也見不到那個人了。
那個人,是在她身處泥淖時,唯一伸出過手的人,她感念他,在她心裡,日月之光輝都無法與之匹敵。
但她清楚他不是不求回報的,她們這些人必須遊移於王府私宴替他收集情報,可那又怎樣,她要苦練技藝,成為那群女孩當中最耀眼的那個,也會是對他最有用的那個。
可惜再也見不到了,江瑟瑟喉嚨一陣犯苦。
車停了,似乎到地方了。
不遠處的大山荒涼幽寂,山間有三兩亮著燈的土屋,屋前立著兩個完全漆黑的人影,遠遠瞧著,隻有兩條腿和兩隻手,正朝這邊伸直了腦袋張望。
江瑟瑟心底驀地一慌,厲聲尖叫:“我不要去!”
其餘兩人的反應也很激烈,哭喊著,掙紮著,護院一個人給了一巴掌,打得她們腦殼發昏。
“都老實點!”
“我不要去,不要去,你們不如殺了我們!”
“由不得你們!”
護院拖著她們往前走,這時,四周的原野裡倏然躍出兩名黑衣人。
黑衣人一個旋腳將兩名護院踢倒在地,銀光一閃,血濺當場。
江瑟瑟魂魄四散,一時竟嚇暈了過去。
當她再醒來時,人已經躺到了一間秀雅暖閣的地板上。
暖閣裡的香味有些熟悉,家具擺設也有些熟悉,似乎是……
前方的紗簾之後立有一人影,江瑟瑟看清後,驀地從地上掙起身,跪撲下去。
“主人。”
她的聲音發抖。
“主人,是屬下辦事不力。”
那人清清淡淡地開口,聲音如墨染般沉著。
“你也知道自己辦事不力,我原不想救你,但我倒不能讓你死在外頭,畢竟你知道那麼多事。”
“是那杜初月善於偽裝,奴隻當她如初來嵐廬時般老實,沒成想。”
“所以你就輕敵,輕而易舉讓她殺雞儆猴,我苦心培養你們這麼多年,你們就這麼點能力?”
江瑟瑟頭冒冷汗,匍匐在地,“奴有罪。”
“你自是有罪,我原想絞了你的舌頭,但那樣未免太便宜你,就繼續留在這聽晚娘差遣吧。”
“是,是,謝主人饒命。”
他轉過身,背對著,“去叫晚娘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