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初月問完兩句便放那女伶離開了。
她的異常表現想必是因為雍州世子平素愛與這些樂姬舞女廝混,所以害怕她這位準世子妃發落她們。
對於這位世子杜初月略有耳聞。
傳聞雍王膝下育有三子,老大元桀與老三元子佑皆乃妾室所出,一位自小被送到軍營曆練,另一位小小年紀便已跟從雍王的幕府學習政事,而隻有這位雍王妃所生的嫡子元昇,整日遊手好閒,身邊聚集了一群狐朋狗友,專愛混跡於教坊青樓。
她想起方才對女伶的話不置一詞時,那女伶急忙解釋說:“世子現在服喪,他已經好久沒來了!”
雍王離世不過月餘,雍州城內的風月場所大多關停,城內要重新熱鬨起來恐怕等到更久之後。
杜初月低頭撫琴,彈的正是方才胡琴所奏的關山月。
待用過晚膳,紫檀建議她多出門走動,長期待在屋裡容易積食,其實她是想她多與彆業的人交往,好尋求進入雍王府的良機。
杜初月聽完後倒也爽快應下,每日傍晚便會到花園裡閒庭信步遊走一番,但她望月賞花時多,幾乎不與人交談。
時間久了,紫檀聽到一些關於她的閒言碎語,說這位準世子妃寡言少語,多半是個老實沉悶之人,彆業裡有些潑辣的樂姬常常在背後穢言挑釁,世子相貌英俊,風流倜儻,雍州城內不乏愛慕他的貴女,今後不知她能不能駕馭得住。
紫檀自然不把這話說與杜初月,隻偶爾暗自打量,若是撇開那夜麵對山賊和馬車談話時所露鋒芒不談,她平素裡不過是位秀麗些的小娘子,頂多書卷氣更濃厚,時不時垂目沉思,看著就像是在發呆走神,也不怪彆業裡的仆人會有那些話。
這夜秋高氣爽,月朗星稀,杜初月在花園裡待得較之以往更晚。
她坐在花園清池西南一隅的石桌旁,月光如輕紗般蒙著碧綠的池水,池中飄蕩著青色的蓮葉,偶爾傳來鯉魚打挺的叮咚聲,激蕩漣漪層層。
紫檀上前將一襲薄絨素袍披在她身上,正要勸她回去,忽聞不遠處的水閣間傳來一陣絲樂之聲。
這花園按照江南風格修葺,觀景閣台之間必有樹木和怪石相擋,她們雖然看不見水閣裡的情形,但閣中人說的話倒是能一五一十的聽見。
“仙兒,今夜宵禁,又是在喪事期間,咱們私自跑出城來聽曲兒不會有什麼吧?”
“放心好了,元家彆業的人個個守口如瓶,回去問元昇,他最清楚不過。”
閣中說話附和的都是女子,想來今夜是閨門秘宴,而這位仙兒小娘子敢直呼雍州世子的大名,必是十分相熟親密之人。
紫檀望向石桌旁的杜初月,見她隻當未聞,自顧自喝著杯中清茶。
“元家這些樂姬倒是調教得好,個個模樣標誌,技藝高超,這些日子來可悶壞我了,今夜算是沾他元二郎的光。”
這人話一說完,閣中靜了幾分,除了奏樂舞蹈之聲,竟是無人開口。
半晌,那邊傳來一道輕哼。
有人笑道:“你可彆說這話,庾家娘子不愛聽,待會兒可要趕你出去咯。”
她們紛然哄笑起來,那位道出元二郎善於調教樂姬之人在笑聲中連番向庾仙兒陪不是。
杜初月放下茶盞,說道:“咱們回去吧。”
紫檀望她一眼,“是。”
“誰在那?!”
正要走,忽聞一聲短喝,但見頭頂樹影搖動,風聲呼呼,一位著紅綠衫裙,模樣俏麗的女子翻身攔在了她們跟前。
她手執長鞭,雙目圓瞪地質問道:“你們是誰!”
聽聲音她便是庾仙兒,今夜宴會的東主。
杜初月閉口不答,不一會閣中的仕女已經悉數移步到了這水台。
見此情景,仕女們麵麵相覷,有不嫌事大的多嘴道:“不會是元昇養在這兒的美人吧。”
庾仙兒一聽這話立馬氣急,“你們到底是誰,為何要偷聽我們說話,快說,否則彆怪我的馬鞭不長眼。”
杜初月暗道她若說出實情,不知會不會更加惹惱她。
猶豫之間,庾仙兒手中的馬鞭已經出手,她當即向後一偏,雖躲過大部分力道但也被鞭尾掃中手背。
“娘子,可有事?”
紫檀急忙向前查看,杜初月的手背上已經顯出一條深長血痕。
“還不肯說嗎?”庾仙兒得意道:“那待會我這鞭子招呼的可不止你的手了。”
紫檀見庾仙兒如此跋扈早已不滿,當即喊道:“不說又怎麼樣?你又是誰,我家娘子為何要告訴你名諱?!”
庾仙兒嬌目怒瞪,登時揮舞長鞭朝她們主仆劈來。紫檀立刻推開杜初月,腳踩石桌,借力翻身到庾仙兒身後。
她右肘一推,左手又將她一按,兩三招之下便叫庾仙兒的長鞭脫手,將她製服在了手下。
庾仙兒像個熟蝦一樣被紫檀按住,隻能低頭躬身地喊:“你們好大膽子,竟敢如此對我,知不知道我家阿爺是誰!”
貴女們見她如此狼狽,早已嚇得花容失色,也無人替她說出她阿爺到底是誰。
她又朝杜初月喊道:“快叫你這賤奴放手,否則我叫我兄長阿爺要你的命!”
杜初月不置可否,紫檀手下用力,庾仙兒頓時失聲尖叫起來。
“精彩,精彩!”
這時,花園高牆上忽然傳來一道年輕男子的聲音。
眾人循聲望去,花園的院牆上正跨坐著位帽上簪花的年輕郎君,也不知在那看了多久。
那人拍著手掌道:“沒想到啊,溜出來喝酒,還能看到這樣一出好戲。”
接著,花園正門邁進來一行人,從衣著上看都是些弱冠之年的青年貴胄。
跨坐在院牆上的男子朝下方笑道:“二郎,你說精不精彩?”
那行人中走出一人,頭束玉冠,身著墨綠圓領長袍,麵如無暇白玉,長眉斜飛入鬢,一雙花瓣似的桃花眼天然風流,但卻時時透出股不耐。
杜初月一望,那人的額頭上係著素色抹額,似是孝服配飾。
他神情懶散,站在池邊闌乾旁相望。
院牆上的男子飛身到他身邊,“二郎,你家嵐廬今晚好熱鬨啊。”
這頭庾仙兒喊道:“元昇,快叫你家裡的這兩個賤婢放開我!”
那行人穿過竹林小道往這邊來了,杜初月站在石桌邊,瞧見那雍州世子一身月華,穿梭在竹林間。
她示意,讓紫檀先放開庾仙兒,這一鬆手,庾仙兒便跳到另一側,揉著肩膀狠視倆人。
稍許,元昇一行人到了水台。
見這邊這麼多人,元昇先慢條斯理質問道:“庾二娘子,雍王府喪事未畢,你怎敢到我家的地方來擺席宴客。”
庾仙兒先前囂張不已,如今麵對這雍州世子倒顯得乖巧得很。
“我們在城裡悶久了才想借你的地方消遣一夜,再說你們不也是偷溜出來喝酒玩樂的嗎?”
元昇倒沒再追究,轉而打量起杜初月二人。
身後那群年輕郎君互相對個眼神,調笑道:“二郎,你是從哪得來的美人,怎麼還金屋藏嬌,不讓我們知道?”
“是啊,二郎,你藏的這美人好生彪悍,手下的人快打得我們仙兒找不到北了。”
郎君貴女們笑聲赫赫,元昇隻作不語。
方才院牆上的簪花男子跨步上前,“小娘子,你們可知得罪的人是誰?”
杜初月看看庾仙兒,搖頭。
“這位乃雍州副使庾卓,庾將軍之女,你們得罪了她,還不趕快跪下求她原諒。”他打趣,“還是你在等世子殿下替你求情?”
庾仙兒輕哼,望向元昇,彆彆扭扭地問道:“二郎,她真是你的人?”
這些人眾星捧月般圍著元昇,大概都在等他開口。
“秦十九,你逛過的花樓沒有上千也有數百,見過的女子無數,你看這人悶頭悶腦,半分風韻也無,哪裡值得本世子藏嬌。”
“說。”元昇朝杜初月抬抬下巴,“你是哪家的女兒,是不是元子佑那小子將你擄來安置在這兒的?”
杜初月沒料到初次見麵留給雍州世子的印象竟是悶頭悶腦四個字,她對此倒是沒多大意見,越發低眉順目道:“小女姓杜,家父乃雍州刺史杜洵。”
此話一出,在場人的臉色無不驟變。
驚愕中,秦十九郎率先大笑三聲,“二郎,你還說她不是你的人。”他走過來圍著杜初月打量一圈,“仙兒,看來該賠禮的倒是你,還不快過來見過世子妃?”
“你!”
庾仙兒憋屈得滿臉通紅,怨懟地望向身旁的男人,“二郎?”
元昇的表情不似其他人那般驚詫,隻是緊鎖眉頭盯著杜初月,他先前不肯認這個突然出現的陌生女子與自己有關,如今又被當眾打臉,眉宇間已有些惱怒。
男人輕哼一聲,到石桌邊坐下。
“本世子與杜家的婚約乃幼時定下,杜女失蹤這麼久,這門婚事作不作數尚不可知,若她真的回到雍州,又何故會藏身在我家的嵐廬?”他猛拍石桌,指著杜初月道:“你到底是誰?為何要冒充杜洵之女!”
杜初月心緒一動,細看下這雍州世子的表情間帶幾分得意,貌似是覺得此番猜測聰明又威風。
她不動聲色道:“小女幼時在靈州與世子走散,幸得養父母所救帶回了太原府,月餘之前,小女在十五燈會之夜不幸落水,偶然間得杜家護從所救,他在救人時看見了小女肩後月牙胎記,我杜家父女這才得以團聚。”
院子裡清幽寂靜,隻有杜初月沉緩細膩的嗓音娓娓傳來,隨著她將與杜洵重遇的大致經過道出,眾人的表情已轉入幾分確定。
秦家十九郎秦微之向桌邊的男人道:“這說的倒是與雍州城內的傳言符合。”
元昇卻不以為然,“這些話雍州城內人人皆知,你說你肩後有月牙胎記,不如現在就將它亮出,以證其實。”
在場人臉上又是一變,庾仙兒滿意道:“對啊,你說你與杜使君在太原重遇,為何他不把你帶回杜府,你不把胎記亮出來看看,我們可不會信你的話。”
在場的人少數也有十來人之多,那群紈絝子弟聽見這話頓時來了勁,隨著庾仙兒的話吆喝起哄,眼底流露出猥瑣下流的神采。
元昇一笑,從石桌旁起身,走到杜初月跟前。
“你要是嫌這裡人多,不如求求本世子將你帶到竹林裡單獨查看。”
他那雙桃花眼輕佻含情,眼下一顆淚痣,在月光底下顯出淡淡的緋紅,瞧著當真是風流卑劣之極。
他挑眉道:“怎麼,不願意?”
杜初月垂眼,兩肩忽然開始瑟縮抖動,似乎受到了極大的驚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