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月!”
劍突然停了。
劍尖直抵在那名喚杜初月的少女的胸前。
火光映動著她那雙漆黑的眼睛,它們正直直地盯著麵前的黑衣人瞧,無從得知她看見了什麼,或許是一雙殺得猩紅的雙眼。
高風暫歇,烏雲腿散,半空中竟漸漸現出一輪彎月,月光傾瀉在遍地的血泊與屍體身上,四周的人靜若寒蟬,隻有那名四十好幾的中年男子口中不停喃喃著家中小女的名字。
“初月,初月……”
黑衣人驀地收了劍勢。
他做了個撤退的手勢,這些人來去都如一陣風,腳尖輕點,眨眼間便運使輕功隱入黑夜。
他們走後,紫檀杜洵以及其它活下來的車把式立馬飛撲到杜娘子的身邊,將她從頭到腳檢查一遍。
“娘子,身上可有傷。”
“沒有。”
她從黑衣人那消失得已不留尾影的方向收回眼,看向杜洵,他的臉上已經不剩多少幾乎痛失愛女的驚慌。
“害阿爺擔心了。”
“沒事就好,此處不可久留,抓緊時間趕路吧。”
他們各自登上自己的馬車,駕車的車把式已經換了人,如今這個雙耳受了傷,隻潦草做了止血,目前是聽不見聲了,也不知杜洵將他派給她們是有意還是無意。
“杜初月“掀起車窗上的竹簾向外巡視一番,看見原先的趕車人正橫躺在路邊的枯草中,拳頭握得死死的,隻掌心露出一點月白,那正是她給他的白瓷手爐。
她從容地看著那抹月白,臉上不悲不喜。
“娘子。”
紫檀還未從方才的驚慌中脫離出來,“娘子實在太不愛惜自己,剛才那樣的情況怎可不讓奴出劍,要是娘子有什麼三長兩短,奴怎麼跟主。”
“紫檀。”
她的聲音格外輕,輕得就像窗外薄弱的月光。
“此行我自是有數,要是你再多話,我就讓他們把你換掉,在任務中被換掉你們好像就不能活了吧。”
紫檀一怔,聽她用這等輕柔的聲音說這等狠決的話。
她額頭上滲出顆顆細汗,這才明白她忽然叫起人的大名是代表已經生氣了。
紫檀立刻半跪下去。
“奴失言,請貴人責罰。”
紫檀原為禁庭暗衛,因雍王突然薨逝,朝廷想借此機會一舉控製雍州,於是動用了祁宣帝多年前安插在雍州的一枚舊棋——雍州刺史杜洵,打算派人冒用杜洵失蹤幼女的身份潛入雍州,而紫檀的任務正是一路護送這位頂替人。
她還記得那夜跪在燭影幢幢的大殿,望著正前方那抹明黃,旁邊的內官遞來一份名帖,名帖上寫著將守護的人的名字。
侍禦史,盧書憶。
她從來行於暗閣,對這位盧禦史隻聽過隻言片語,聽聞她做事狠絕,手腕毒辣,曾多次兵不見血地替聖人除去朝廷蠹蟲,如今聖眷正濃。
也有人說她不過是以色事主……
而當紫檀按照事先安排,從京都潛入太原府的府邸,看到的不過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
或許她心中一直存有疑惑,連她自己都沒發覺,如今卻被瞧了出來。
“奴失言,貴人就算要殺了奴,奴也絕無二話。”
聞言,窗邊的少女放下竹簾,車內燭火映得她的臉半明半暗,顯出幾分超越年齡的成熟。
“聖人派你到我身邊自有他的考量,我不想多事,不過雍州城形勢詭譎,你需得完全信任我,聽命於我。”
“是。”
“起來吧,方才你不過一時情急,擔憂我的安危。”
紫檀匍匐在地上未有動作,“杜初月”見狀,喂歎一聲道:“那黑衣人若真想殺我,何必在我們已經在山賊手中失勢的情況下出手,他不過想試探我罷了。”
紫檀猛然抬頭道:“貴人是說,剛才那人是在試探你有沒有武力?”
“許是如此。”
她並不把話說得太滿,重新掀起車簾望向那些隻看得見輪廓的群山。
“比起他們,那些山賊倒是確確實實要我們的性命,杜洵在雍州身居要位,他亮出身份他們依舊動了手,你可見過有哪路山賊如此大膽?”
紫檀回憶一番,山賊打家劫舍為的不過一個求財,可剛才那些賊人分明沒有動他們的物資車,而是直衝他們而來,要生擒還是處死已經不得而知了。
“他們受人所顧,不要貴人進雍州城?”
“是不要杜初月進雍州城。”
月光映在窗邊少女的麵龐上,顯得白淨無瑕。
雍州舊主忽然離世,新主之位尚無定論,杜洵乃雍州文官之首,他的女兒與雍州世子自小便定有婚約,此番杜初月重新出現,勢必與世子有再續前盟的可能,想來這並不是雍州城內有人希望見到的局麵。
月光照耀下,馬車翻動著路邊塵土奔行向前。
“你依舊喚我杜初月,從今夜起,我便隻是杜初月。”
車隊離了山穀直行至雁固山腳下的一處深幽之地,卻見溪流環繞中,有鬆木數棵,青竹兩三叢,鬆竹之間紅木青瓦,亭台錯落,像是某戶富貴人家建在郊外的產業。
馬車停下後,杜洵差人去叩門告信,又與剛下車的杜初月主奴道:“這裡是雍王府的彆業嵐廬,今夜咱們先借宿於此。”
不久院門半開,告信的護從領著嵐廬的管家由門後過來。管家先與杜洵見了禮,又看看那些受了傷的車把式,“杜公,這是?”
杜洵並未將在雁固山遇見山賊的事說與他,隻簡單說是遇見點意外。
“元榮,今天能否叨擾一夜?”
“杜公這是什麼話,夜裡露重,快隨奴進來吧,奴這就叫人去準備外傷湯藥。”
管家領他們進了彆業的大門,一到前廳就吩咐人將受了傷的車把式門帶到東院去包紮療傷。
吩咐完他將目光轉移到杜洵父女身上,恭敬道:“杜公與小娘子今夜宿在西苑,請隨我來。”
他們走過前廳,途經後花園,花園按江南園林風格建造,雖是立秋時節,但一路上依舊曲徑通幽,草木葳蕤,絲毫沒有秋日蕭瑟寥落之意。
杜初月主仆跟在管家和杜洵的身後,他二人細細地說著話,山澗寧靜,昆蟲聲和說話聲都尤為明顯。
“這次去太原采買到了幾種稀缺藥材,我瞧著年前醫博士給你家老娘開的房子上就有這藥,明早你記得去取幾貼。”
“杜公政務繁忙,還記掛著小人的這等小事,真是折煞小人。”
杜洵沒有出聲,杜初月抬眼望向他,那身緋袍顏色發舊,不知翻來覆去洗過多少次。
半晌,他才生硬說道:“彆說這些。”
元榮嗬嗬低笑了兩聲。
西苑是個雅致的四合院落,眾人到後,元榮表示屋舍內被子茶水一應俱全,讓他們自行取用,想來這裡從前常被用來請客宴禮,隻是如今雍州城大喪,所以顯出了幾分冷清。
他讓他們自便,說要先去給府中老夫人送信,杜洵卻攔住他說:“家裡年久失修,又無丫鬟婆子伺候,煩請你跟老夫人說一聲,讓小女在此多借住幾日。”
元榮點點頭去了,院中就隻剩下杜家主仆三人。
杜洵要留杜初月在雍王府彆業暫住之事並未與杜初月商議,純屬先斬後奏,可若不進城又何談弄清雍州局勢。
他站在樹影之下,斂著眼睛,一張臉顯得晦暗不明。
“城內大喪,雍州府無暇他顧,貴人不若先待在這兒,之後的事再從長計議。”
他身材精乾,麵容清矍,若是年輕幾歲定頗有幾分青竹之資,可如今臉上遍布溝壑,背脊也有些彎躬,看起來倒像是嶙峋的怪石。
這份衰老許是雍州府繁忙的政務所致,而從剛才他與元榮的對話來看,他在雍州一定很是受人愛戴。
杜初月淡笑道:“一切但憑杜公安排。”
此話說完,杜洵借慰問屬下之由告辭,他一走,紫檀急忙說:“娘子先前說山賊之事尚有蹊蹺,杜洵在雍州經營多年,為何不留他下來分析原委?”
杜初月臉色轉寒,幽幽道:“他伺奉雍王多年,又與他定有兒女婚約,心主為誰早已不知,我並不信他。”
不止她不信,聖人也不信,否則又怎會派她來雍州。
所以留下杜洵能不能得到實話尚不可知,況且如今的情況是她還未入雍州城便被這位宣帝舊棋丟在了北郊彆業,他心裡打的什麼算盤誰都不清楚。
隻怕要進這雍州城,還得靠她自己謀算。
“今夜奔波勞累,早些歇息吧。”
山賊,黑衣人,杜洵,他們如同細絲線縷,胡亂攪成亂麻,她隻摸得一點線尾,須得耐心等待。
接下來幾日杜洵果然沒有再出現,紫檀越發深信他敵我不明,正如杜初月說的那樣。
聯想到那夜她按住她的劍任由黑衣人試探,不禁為她的膽識和魄力折服,隻是這幾日她不是煨在榻上下棋就是看書寫字,半點不見要進雍州城的主動。
這日,紫檀正幫著杜初月收拾棋子,不知從哪傳來一陣胡琴聲。杜初月推開塌邊窗戶,琴聲伴著風聲吹進屋內,瑰麗又高闊。
“風大,娘子還是把窗戶閉上吧。”
杜初月未動,輕聲道:“勞你讓人給我送把琴來。”
紫檀暗道您還有心思彈琴,但她隻能依言照做,話傳下去,不到一會就有人送來了一把七弦琴。
送琴的是位十三四歲的女伶,杜初月簡單試了幾個音,向她笑道:“琴很好,你可是樂坊的人?”
“是。”
彆業既然用作宴請賓客時多,那麼養一些樂姬舞女便不足為奇,杜初月又問:“平日誰在這設宴較多?”
那女伶的臉色忽然窘迫,奇怪地望了杜初月一眼。
她吱唔一陣,顫聲答道:“回娘子,世子殿下宴禮較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