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未落,虞爻哭得更厲害了,身子顫動著,“秦郅、秦郅……你、你……我、我扶你起來。”隨著抽噎聲,虞爻雙手扶住秦郅的肩膀,身旁人合力托起他。
秦郅看著她。
明明是想為身前人拂去淚珠,卻不成想讓她的眼尾落了一抹朱紅。
她不應沾染血腥。
這般想著,他便伸出了手,想用衣袖為虞爻擦去血痕。隻是,抬起的手臂越來越沉,未觸及到她的容顏,卻垂了下去。
慢慢地,秦郅閉上了眼,似脫力般,向一旁倒去。
虞爻向前一步,穩穩地接住了他,肩膀隨之一沉,心也在下墜。
“秦郅?”
“秦郅!”
應聲顫抖著,虞爻手探向秦郅的鼻息,腦中不斷閃現著方才他被那狼兵追圍攻的畫麵——拳腳相加,腹背受敵,臂腕上血痕累累,臉上醒目的傷口刺動著她的心。
“彆哭了,他沒死。”
同衛珣一道而來的梧赤越過眾人,從虞爻手中奪過昏迷過去的男人,“彆愣著了——你們再墨跡一點就真要死了!”
“讓開讓開,”梧赤背上秦郅,邊跑邊嚷道,“殿下你幫我將溫念找來,有要事相商。”
“李拓、劉賀你倆清掃完戰場,一定要來醫藥帳處理傷口。”
說完,梧赤背著秦郅,在將士的幫扶中,一刻不停地朝著營地奔去。
淚水乾涸於風中,眼中逐漸恢複清明,虞爻呆愣愣蹲跪在原地,空洞而無神的目光,遍及血淋淋的戰場。
幸好幸好,秦郅沒事,但——
腳邊滾落著一顆頭顱,血色雙目怒睜,張著乾裂的唇,似乎是在像她求救。
四周斷臂殘肢零散地落在血泊中,碎肉百骨絞在一起,分不清是敵人的血肉,還是營中曾鮮活的生命。
鮮血澆灌鮮血,死亡呼喚死亡。
原來這就是戰爭。
身體逐漸麻木,虞爻定定看著從軍營湧出的兵將抬著身體已殘缺破爛的兵士,一具又一具,被整齊堆列在土坑中。
他們的歸宿,不過是血染的一抷黃土。
“虞爻,起來。”
同樣站在原地的衛珣,看著屍骸遍地的景象,怔惘了良久,側目看向虞爻,壓抑著聲音喊她。
心臟被密密麻麻的疼痛撕咬,虞爻捂著站起身,發了瘋似的向軍營跑去,不敢再看一眼這些亡靈。
她厭惡戰爭。
無比厭惡。
——
冷靜好頭腦,安撫好情緒後,虞爻走進醫藥軍帳中。
這方帳篷中從未向今日這般,躺滿渾身是血的將領、兵卒。活著的將士無一不重傷,躺在榻上抽著氣,疼得來回亂動著身子。
本專心照顧柔伊娜的溫念,此刻也在帳中忙前忙後幫著照顧他們。太子衛珣在傷兵之中,為他們喂著藥。
虞爻看著這些年輕的臉龐,心中又是一陣哀涼,目光一轉,看到了傷勢最重的人。
秦郅赤.裸著上身,梧赤為他的傷口上著藥,縱橫交錯、顏色深淺不一的舊傷新疤看得虞爻心驚肉跳。目光又落向他緊閉的雙目,眉宇之間梗結著化不開的愁雲。
他是在疼,還是在憂心?
“疼疼疼——”
“醫官,輕點輕點。”
被一道清亮的喊疼聲打斷,虞爻看向叫疼的人。
被狼兵將腿骨拽脫位的劉賀,正在被醫官複位,口中是一刻不消停。直呼著疼。
李拓在一旁,胳膊上綁著麻布,嫌棄地瞪了他一眼:“閉嘴,彆吵。”
“你腿被那群鬼東西生生拽斷你不疼!”
“不就脫個位,哪兒斷了?”
劉賀支著腿側過身,正想同靠著的人辯駁個三百來回,卻瞧見虞爻雙眼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看。腦中猛然想起她女兒身的事,趕忙將撩起的褲腳放下,將敞開的領口合攏。
李拓狐疑地看了一眼他的舉動,又看向朝他倆走來的人,道了句:“虞爻你來了啊。”
虞爻站在兩人身旁,關切地問:“你倆還好吧?”看一眼李拓的胳膊,瞄一眼劉賀的腿,她問,“胳膊和腿……”
“沒事。”
兩人異口同聲答道,臉上待著寬慰的笑。
虞爻見這笑容,想起了他倆往日對自己的種種好,又想哭了。
都快斷了,還笑。
“咳——”
一陣壓抑的急促的種咳聲將虞爻醞釀的哭意給咳沒了,她順著聲音的方向看去。
是秦郅在咳嗽,咳到身體弓起。
虞爻趕忙跑向他,“他他他——”她緊張地問,“秦郅怎麼咳得這麼厲害?”
梧赤見她這副著急樣,眉峰上揚,抱臂道:“關心他?”
“我這是——”
突然想不出一個合適的詞來表達,虞爻索性踹了他一腳,假裝凶狠道:“快說!不說就把斧鉞還我。”
被蹬了一腳,梧赤倒不生氣,隻是盯著身側人發紅的臉蛋道:“就是得咳出來,最好——”
“最好什麼?”
少年人說話不利索,急得虞爻想跳腳,沒等到人回答,卻見榻上的人翻身,吐出一口血來。
秦郅吐血了。
“……這又是怎麼了?”虞爻趕忙往前幾步,輕輕撫上他的胸口,著急忙慌地問。
“血吐出來就沒事了,”梧赤鬆了一口氣,“好了,可以把他架回自己的帳子了,這裡留給更需要的人。”
“哦——好。”
話落,虞爻想上手去抬,卻被梧赤嫌棄地扯開,叫來了軍中的兩名將士。
將士給秦郅穿好衣袍,小心翼翼地將他抬出了醫藥帳,虞爻目光追隨腳步卻不動,隻因想留下來幫忙。
她想著,秦郅怎樣都有人照顧。比起他,這裡更需要人手。
可是……心裡為什麼還會有些不放心他呢?
梧赤看出了虞爻的心思,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將她推出了軍帳,道:“這裡有醫官、太子殿下、溫念和我,你該乾嘛乾嘛去,彆擋在這裡礙眼。”
虞爻不動。
看了一眼四周,梧赤貼近她的耳畔,沉著聲音無奈道:“彆忘了,今日未見裘無肖。”
“你有更重要的事做,彆杵在這兒。”
“秦郅應有不到一刻就醒了,把你看到的、想到的,都告訴他,我們隨後就來。”
眼神隨著梧赤的話語越來越清亮,戰場上的一切又開始在腦中上演。
虞爻道了一聲“好”,又環眼一圈帳中,忙碌的幾人皆朝她點頭。須臾後她抬步,離開了這裡,向秦郅的軍帳走去。
秦郅帳中守著兩人,見她來,倒是都退了出去。
躺在榻上的人麵額上覆著一層薄汗,虞爻將臉帕在麵盆中用溫水搓洗了下,輕輕為他擦去鬢旁的細汗。
仍在昏迷的人眼瞼動了動,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本就未坐實的虞爻,冷不防地被人一把拉向了懷中,聽得身下人悶哼一聲。她抬眸,對上一雙布滿血絲的冷眸。
秦郅看清懷中人,將握著的手腕鬆了鬆,眉間也隨之舒展。
虞爻看向他,露出了久違的笑顏:“終於醒了。”
眼睛的血絲慢慢消退,這是殺人之後的殘留。秦郅慌忙垂眸,怕自己這幅模樣嚇到她,腦中卻充斥著她方才的笑,和為自己流的淚。
繁星不及,萬花難抵,猶勝人間三月。
“是還有哪裡不舒服嗎?”虞爻不明白這人為何低下了頭,也隨之歪下腦袋,夠著脖頸去看。
“沒有。”
秦郅嗓音嘶啞,低聲道。
“那你為何低頭?”
一時安靜,秦郅動了動喉,良久後,才道:“殺人後,形容駭人。”
“怕……嚇到你。”
他仍舊低著頭。
咚——
如同一汪清潭中落入碎石,在滿室的靜溺中,虞爻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拿著臉帕的手落在空中。
“可我……也殺過人了。”虞爻聲音低沉,像是陷入了某種思緒,血河屍骸入目,她閉了閉眼,像是哄勸般,柔聲道:“將軍,請你看著我的眼睛,同我說話。”
秦郅不動。
“你不抬頭,那我走了?”
虞爻從榻上起身,作勢要走,腕上卻隨即覆上一層力道。
秦郅拉住了她,抬起了頭。雙目猩紅,眼尾卻泛起濕意。
不知為何,虞爻腦中出現了一個詞:楚楚可憐。
瘋了瘋了!
竟然覺得秦郅楚楚可憐……
將腦中亂七八糟的想法剔除後,虞爻又走回了床邊,“這就對了,將軍我跟你說——”本想和秦郅好好說道說道在瞭望台觀察到的一切,卻瞥見了他裡衣滲出來的血跡,突然想起自己方才的那一壓。
“你流血了。”虞爻懷著歉意道。
“我知道,”秦郅這會兒又變得淡定無比,掃了一眼胸膛浸出的血跡,悶悶道,“你壓的。”
虞爻覺得自己又瘋了,竟然從他的語調中聽出委屈。
“好好好,我的錯我的錯,”虞爻慌忙起身,將桌案上的布帶同藥粉一齊放在盤中端了過來,放在床頭後,又停下了動作。
按照下一步,應該是要脫了秦郅的上衣給他重新換塊布帶,可是——
她!害!羞!
“我去把李拓找來。”
虞爻當機立斷麻利起身,卻又被一股霸道的力道拽回了床邊,耳邊傳來不悅的一聲:
“就這麼把本將軍丟下了?”
“是你壓出的血,你一走了之,還想找誰人負這個責?”
這話越聽越不對勁,但虞爻一時聽不出哪不對勁,便索性低著頭為秦郅寬衣解帶,小聲抱怨道:“明明是你拽的我,你不拽我,我能倒你身上嗎!”
頭頂傳來一聲悶笑,帶起胸腔的震動:“你還怪起本將軍了?”
虞爻本就顫著手給這人傷口上藥,偏偏這人笑意連綿,帶起胸膛蓬勃的起伏。
隻一眼,她便紅了臉。
秦郅倚靠在床頭,低眸注視著她緋紅的臉頰,心情一片大好。
為了掩蓋心跳聲,虞爻纏著布帶的手不停,輕咳一聲後道:“將軍,梧赤今日來犯之敵,是南夷的狼兵。”
“狼兵?”
秦郅神色恢複了正經。
虞爻結束手上的動作,抬眸看向他:“嗯,不過梧赤尚未來得及說清楚,他們便跑走了。”
腦中回憶起敵人的模樣,秦郅心道卻是不似活人樣,同猛獸確有幾分像。
“他們不會也是被人下蠱了?”虞爻大膽推測,“不然梧赤怎會這般清楚?”
話落,一道聲音突然從門口傳來,梧赤掀簾走進,身後跟著衛珣等一眾人。
梧赤道:“你說得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