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陰森森的笑,讓虞爻脊背發麻,看向正在放肆大笑的人,聽他衝著溫念說道:“溫姑娘真是溫巫族的巫祝嗎?”
溫念看著他,一言不發。
衛珣的目光在兩人之間流轉,隻覺兩人眼神的交遞暗流湧動。他心中急切,卻不知如何開口。
對於溫念的身份,他不是沒有懷疑過。彆的他或許不懂,但那日溫念身上穿的藍紗裙,從小在錦羅綢緞包裹中成長的衛珣,一眼便看出那並非普通的料子。如若隻是一族巫祝,怎會用那般昂貴的柔紗做衣呢?
隻是……他一點都不想懷疑她。
虞爻心提到了嗓子眼。
梧赤袖中久日不見的花白銀蛇探頭吐出蛇信子,凶狠的目光盯向左青。
堂中安靜無聲,眾人的目光都落在溫念的身上。
“本將軍還未審你,你倒先問起彆人了。”秦郅眼瞼下壓,看向被綁縛於案前的人,“今夜這一出,受誰的指使?”
“無人指使。”左青看向秦郅,“乃我左青一人所為。”
“為何?”衛珣快步走上前,“是本太子少你吃的還是少你喝的了對你不好?你為何要扮鬼嚇人?為何投毒?”
捫心自問,衛珣覺得跟在自己身邊的,無論是護衛親信還是奴仆婢女,他自認沒有虧待過他們,怎麼還有人背著他,做出這些事來?
話落,左青垂下了頭,沉默了許久,才道:“殿下待卑職極好。”
“那你到底為何做這些事啊?”
左青看向一臉天真,急著問答案的少年太子,目光暗了下來:
“太子殿下,這世上萬千事,並非一句好或不好便可左右。”
跪在堂中的青年聲音低啞,像是在解釋,又好似在追憶。
於此同時,度假多日的係統向虞爻傳輸來“抓鬼任務”成功的獎勵,附加獎勵是一份關於左青身世的資料。
——
大夏與南夷,多年征戰,邊境線上的村民部落,更是視對方如蛇蠍,恨不能啖其肉飲其血。
在這樣的仇恨中,左青出現了。
他是大夏女子葉三娘和南夷野蠻將士之子。葉三娘受辱知曉自己懷了敵人之子後,本想一死了之,卻屢次尋死未果。一夜她於湖畔被人撈起,恍惚似是看到了一個小孩,哭著喊她:“娘親,不要丟下我,我會很乖、很聽話,求求你不要扔下我……”
人心都是肉長的,自那夜起,葉三娘不再尋死,決定將她腹中頑強的小生命生下。因為她突然明白,孩子是沒有錯的。
葉三娘白天勞作,夜晚將纏著肚腹的布段卸下。初懷之時值盛夏,哪怕衣衫單薄也不見孕相,顯懷之時已入秋,衣物逐漸添厚了些,足以遮掩。冬日粗布爛衫加身,她避開人多的地方,倒也無事發生。
來年暮春之時,她誕下一子,因左肩有一青色胎記,便取名為左青。
不同她姓,是因為村中人都知曉葉三娘是孤女一個,吃百家飯長大,因被人遇見時身上蓋著三片青葉,又是女嬰一個,村中人便喚她葉三娘。如若取自她姓,村中人難免懷疑。
後來葉三娘連哄帶騙從村裡上得起學堂的孩子那兒,學得“左青”兩字,便以此兩字為麵,縫了一個繡囊,塞進懷中,又假意演了一場“撿兒”的戲碼,順理照顧起左青來。卻引得村中惦記她的男人不滿,讓她將孩子丟掉。
葉三娘不肯,那男人三番五次糾纏,直到左青慢慢長大,模樣越來越像外族之人。眼睛是淡淡的琥珀色,頭發蜷曲,鼻梁也比村中人都要挺立。
男人歹心起,村人疑念生,葉三娘被逼著道出了實情。眾人叫嚷著,要將不足五歲的左青殺之而後快。
葉三娘以死為代價,將左青帶出了村。
死前,她心中還想著:孩子是沒有錯的。
沒了娘,爹又不知在哪兒的左青,一路亂跑,在山林中食野果避虎獸,於草原偷羔羊從狼口逃生,卻不小心跑進了南夷貴族圍獵的地方,被當作獵物一般戲耍玩弄,直到南夷國師的出現。
逃亡八年,十三歲的他像個野孩子一般。在看清圍獵的人中一張臉時,用獵豹般的速度,拔下那人腰間的彎刀,殺了他。
左青在山間清泉中見過自己的臉,眉目間都是那人的樣子。
他不會認錯,無論是因為令人作嘔的血親關係還是從骨子滋生的恨意。
左青恨大夏的漢人,更恨讓他出現在這世上的南夷人。
弑父後的左青靜靜看著彎刀流血,麵無懼色,等著南夷貴族的千刀萬剮,眼中毫無神采,不見一絲眷念,然而國師卻將他死牢中放出。
一身華裝的人問他:“你想不想活下去?”
想活下去嗎?
左青遲鈍地點頭,因為想殺的人還有很多。
隻是後來,他沒想到,最想殺的人,變成了曾經給他活下去希望的人。
——
虞爻默默消化完係統給的信息,再看向左青時,心中總有些道不明的感覺,就像有人用小針紮一般。
來不及難受,她將係統給的資料整合了下,提煉出一些信息:左青是南夷和大夏的混血,長得像他死去的爹,但——虞爻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人,明明就是漢人的長相,不然怎麼可能不惹人懷疑……等等,她好像想到了什麼。
腦中突然顯現出一張模板假笑臉,不會是……虞爻往前走了幾步,繞著左青來回轉了三圈,突然伸手朝他衣領中探去。
“你乾什麼?”左青身子往一邊斜去。
“虞爻!”一貫冷靜自持的秦郅,竟最先從木椅上起身,疾步走到了虞爻身邊,握住了她作亂的手,“你要做何?”
虞爻打掉秦郅的手,認真道:“將軍,你往一邊站站。”
秦郅:“……”
梧赤和衛珣麵麵相覷:“?!”
在眾人充滿疑問的注視下,虞爻從被綁著四肢的左青下巴低端開始撕扯,像剝皮似的,扯下了一張麵皮。
眾人:“……”
真容示人的左青,立馬低下了臉。但幾人還是看清了他的長相,一張異族之臉,眉眼狠厲,全無往日溫和。
“我就說,”怕帳中的人懷疑她突然的行為,虞爻立馬解釋,“之前就覺得他笑起來假模假樣,一點都不真誠,”甩了甩手上的臉皮,接著道,“果然用了一張假臉。”
虞爻又看向低著頭的人,直率道:“左青,我覺得你還是實話實說比較好。”
左青輕笑一聲,冷著眼問:“怎麼說?你要聽什麼?”
“他說不了。”
眼盯著虞爻手上麵皮的梧赤,從她手上拿過,用手摩挲了下,低目問:“你是南夷國師的人?”
話落,左青睜大了雙目。
“這反應,我說對了?”梧赤將臉皮還給虞爻,“隻有他,會用真人皮作臉。”
看著手中做工精致的麵皮,虞爻……“你拿著。”燙手的臉皮,她選擇遞給了離她最近的人——秦郅。
“……”秦郅已經被她磨得沒脾氣了,手心攤開,讓她放。雙眸卻緊盯著正在對答的兩人,腦中思緒翻湧。
“報——”營帳外的聲音打斷了帳中緊張沉悶的氣氛。
“讓他進來。”秦郅道。
李拓進來後,先是看了一眼地上跪著的臉生男子,心中困惑。又看向秦郅,欲言又止,不知當著這麼多人的麵,該不該報。
“講。”秦郅看出了他的遲疑。
李拓這才開口:“將軍,派出去的探子、斥候來報,並未發現敵軍。”
怕南夷軍趁著軍中水源被投毒、軍心難定時發動夜襲,秦郅派遣幾隊斥候於幾方不同路線探查,又讓探子隱入邊境鄉野人家暗中觀察淺灘對岸的敵軍動向。
得到這樣的結果,秦郅心中也不甚明了:發動夜襲的好機會,就這樣放棄了?
答案或許隻有他知道。
秦郅看向左青,後者不語。
“秦將軍,”梧赤看向兩人,道,“他現在說不了。”
“為何?”
衛珣先秦郅一步問了出來。
虞爻鬆了一口氣,因為她終於不用絞儘腦汁引著左青說真話了。
看一眼梧赤,很上道一人,從人皮麵具推出和南夷國師有關,與係統給的信息不謀而合。
又瞅一眼衛珣,好問少年,問的都是在場人想知道的。兩人一唱一和,她可以功成身退了。
“因為他和外麵的那群人一樣,都被下蠱了。”梧赤琥珀色的雙瞳裡又溢出了一絲戾氣,“左青被人喂了死蠱,說不了真話,說了就得死。”
瞥眼看了一眼帳簾的方向,梧赤接著道:“軍帳外的那群人,被人下了瘋蠱,失了意識,行為受下蠱之人擺布。”
又是蠱……
虞爻心生無力之感:怎麼這麼喜歡玩陰的,蠱過來蠱過去。
“有辦法解嗎?”衛珣又問,
梧赤垂在一側的手慢慢握緊,片刻後道:“瘋蠱可以,死蠱——我試試。”
話落,左青垂著的腦袋動了動,目中突然出現了未曾見過的亮光。
秦郅看了他一眼,對梧赤道:“好,本將軍給你時間。”又看向李拓,“把左青帶下去,嚴加看管。命令軍中將士不得鬆懈。”
李拓看了一眼與此前判若兩人的左青,遲疑道:“……是。”後將人帶了出去。
接著,秦郅又對溫念道:“溫姑娘,本將軍也給你一個晚上的時間,”他對著自始至終一語未言的人,繼續道,“希望明日可以聽到姑娘的肺腑之言。”
“肺腑之言”四個字,秦郅說得很慢……隱退在一旁的虞爻認真咀嚼著,心道溫念莫不是早就被懷疑了?
心中直乎不好的虞爻抬眸,便同看向的秦郅目光相對。隻聽他說:“你也回營帳中去。”
“……哦。”
眾人都退了出去,枕戈待旦的軍營肅穆無聲。
四周靜了下來,秦郅撫了撫眉心,不斷串聯思緒。後起身,一路行至一人帳前。
帳中燭火閃動,小小身影忙碌到深夜,才熄燈落榻。
竟睡得著。
秦郅輕笑,又轉過身,望向天際,東方吐白。
黎明前的黑暗,倒也並未多難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