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聽年與魏頤安分道回到府中。
換上乾淨的衣裙,紀聽年吩咐喜眉溫了一壺茶水,自己也忙上忙下,手裡搗鼓個不停。
她先把桌上的筆墨準備齊全,又將硯台的腐壞宿墨倒掉洗清,再把磨好的墨汁推入硯台,反複研磨。
她按照先人“重按輕推”的法子,將濃淡粘稠的墨汁磨得均勻。
洗淨手後,又將切好的瓜果端來,與茶水一同在桌子上排列整齊。再拿來錦毯鋪在雕花凳上,上麵加了一塊軟枕。
一係列的安排嚴密完整,妥帖至極。
當魏頤安走入寢屋,就意識到今晚屋中的燭光格外明亮,宛若他心中升起的熾熱火光。
隨後他看到桌子上琳琅滿目,有瓜子、葡萄、李子、丹棗、夏瓜、山梨,還有一碗香氣濃鬱的茶水。紀聽年手上捧著一疊紙,正嬌俏地立在桌子旁邊。
魏頤安心下一笑,大概是他家夫人心中正甜蜜著,想與他玩些夫妻間的把戲。
他遂了她的意,於是脫下外袍,把衣裳脫得隻剩下裡衣,在她的注目下於凳子上坐定。
凳子的綿軟襲入五臟六腑,他不由在心中感慨一番夫人的體貼,想將她一把攬入懷中坐著。
但估摸著他家夫人想循序漸進,隻得按捺住心中的熱意,等著紀聽年發號施令。
魏頤安僅著單衣的身軀看上去著實勾人,但紀聽年的眼睛倒也沒有掛在裡衣上,她此刻忙著摸索魏頤安的想法。
要不要明確地說出來?那樣未免撕破臉皮,過於無情。
那就給彼此保留臉麵吧!既然彼此之間已經心知肚明了,她大概無需多言,直接把紙遞給他,再在臉上明確表達一下態度,做點難看的表情,他就知道應該寫什麼了。
不過她擔心魏頤安並沒見過和離書,他又不是文官,恐怕不知道怎麼寫。
但他一個成年男子,隨便寫寫大概可以憋出點詞兒來吧?實在不行,她到時再幫他修改修改?
不過她自己好像也沒寫過……
罷了罷了,就算沒寫過,話本子還沒看過嗎?參考著編編改改,一篇和離書還怕編不出來?
魏頤安靜靜地看著紀聽年陰晴不定的麵孔,隻覺得她一會兒擰眉一會兒翹起嘴角的表情分外可愛,他剛想伸手去捏捏,就見紀聽年向他做出了一個格外難看的表情。
魏頤安心中一哽:他這是做錯了什麼嗎?
再仔細瞧那張嬌嫩的小臉,此刻正朝他垮了下來,嘴角往下一拉,如若生氣了一般。
雖然臉色沉著,但魏頤安還是心頭一跳,他家夫人就算生氣了也是十分動人!
沒一會兒,紀聽年就又有了動靜。
她小手對著小食,在桌上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魏頤安明白她的意思,聽話地吃了幾塊瓜果,飲了幾口茶水,等待她的示意。
見魏頤安補充完營養,不會腦乾缺失在這種關頭出錯後,紀聽年覺得萬無一失了,她舒緩著氣,莊重地迎來這神聖的時刻。她等待許久,籌謀許久,為的就是現在這一刻!
她掏出手帕在桌子上使勁擦了擦,再把手上的紙張在桌子上平整鋪好,將蘸好墨的筆遞到魏頤安手裡。
終於交接完手中的重任,她舒了一口氣,放鬆地垂下頭去,等著魏頤安細描慢寫,掏空腦汁想措辭,最終交給自己一份工整的和離書。
室內一時靜謐,二人滿腹心眼,各懷心思,隻聽見燭火明滅的微弱聲響。
漫長的靜謐後,紀聽年就聽到筆墨橫走的簌簌聲,聽起來格外順暢,不帶一絲遲疑。
紀聽年心中大喜!
他果真明白這是何意!他竟然寫得不帶一絲磕絆!
不拖泥帶水,不躊躇猶豫,還筆翰如流,揮灑自如,真不愧是少年戰將!一身風骨!
沒過多久,那簌簌聲便停下來,一道擱筆聲襲入耳中。
紀聽年心下火花乍起,和離書竟然這麼快便寫完了,看來他私下裡研究了許久啊!
“寫完了,不想看看?”
紀聽年光顧著低頭掩蓋又驚又喜的神情,卻不防這道聲音鑽入了耳朵,說話的氣息還撲在她的臉頰上,帶著清新的餘溫,惹得她臉上癢癢的。
隻是令她感到莫名其妙的是,這道聲音極其溫柔,似乎還夾雜著一絲寵溺,與他白日裡與小商女說話的語氣並無二致。
紀聽年心中莫名慌張,連忙查看她的和離書是否完好。
她“啪”地一聲抬頭,待看清紙上的一串字後,頓時瞳孔驟縮,腦袋裡的神經“轟”地一聲齊鳴,小臉都變得煞白,連小腿都軟趴趴地站不穩了。
“夫人這是怎麼了?”耳邊又傳來魏頤安的溫柔的嗓音,身子也被他扶坐在了腿上。
“你……你……”紀聽年愣是說不出一句話來。
魏頤安卻是萬分緊張,萬分無措:“夫人可是不喜歡這句話?在蓮池的時候你分明是喜歡的,那我再給你重寫一句?”
“蓮池”一詞都冒出來了,紀聽年這才知曉,從始至終他就知道小商女是她!
“你這算什麼?你這算什麼?”她心中氣急,眼睛裡聚積起眼淚,眼圈周圍一片通紅。
魏頤安心中一滯,連忙將帕子蘸上涼水,為她輕輕擦拭眼淚。手裡還不敢使太大力,生怕一個不小心把她弄疼了。
紀聽年眼中的淚水卻始終止不住,撲簌撲簌地掉個不停。她一不注意再次瞥到了那張紙,透過她豆大的淚珠,上麵的字如同放大了幾倍似的映在她的眼中:
“我心似卿心,定不負相思意。”
字跡流暢秀逸,又堅定無比,正如詞句那般鄭重堅毅,矢誌不渝。
再瞧魏頤安此刻無比炙熱的眼神,紀聽年覺得自己的努力全都付之東流。
什麼和離?這小古板怕是想都沒想過!
偏生自己化成兩個分身逗他逗得興致十足,沒想到他早就識破了自己的身份,還白天黑夜都圍著自己團團轉!
原來他早就迷上自己了!
紀聽年心中憋屈,確實是自己在勾引人家,她還怨不得他!可他不是小古板嗎?那半日閒的老板娘不是說勾引搞怪就能惹他厭煩嗎?不是說照著那冊子就能成功嗎?
她一個頭兩個大,恨不得撞在魏頤安身上。
是夜,當身邊的男子安穩睡去,紀聽年就躡手躡腳地爬起床,抽出床下的小冊子,琢磨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錯。
她直接打開第三卷,順著她之前記下的“被攻略者反應記錄”看下去———
呆板、急火攻心、笨頭笨腦、愚鈍、榆木腦袋……
都是這種類似的詞兒,明明都是她從魏頤安身上精確捕捉到的反應。
她看到最後,猛地看到了一個彆樣的記錄,與上麵圓潤的字跡儼然不同:“小鮮郎迷戀得失了魂兒”。
那字跡渾厚有力,流利如絲,流溢著一股俊逸之氣,與剛剛惹她流淚的字跡如出一轍,一看就知道出自一個人之手。
紀聽年“啪”地一把小冊子甩在地上,今晚這覺是沒法兒睡了!
心中折騰了一晚上,紀聽年決定快刀斬亂麻。
次日一早,天剛蒙蒙亮,紀聽年就將魏頤安從床上拉起,一同商量正事。
看著自家夫人青黑的眼圈,再見她穿戴完畢的著裝,魏頤安分外詫異,他家夫人平素愛睡懶覺,怎的今日這麼勤勉?
他心疼不已:“夫人臉色不太好,昨晚睡得不好嗎?不如再多睡會兒?”
一提昨晚的時期,紀聽年心中又開始氣悶,她沒好氣道:“自然是有大事要說與你聽。”
魏頤安連忙把自己全身上下都收拾了一番。
他家夫人的大事便是他的大事,他自當莊謹以待。
他在寢屋外的院子裡端坐下來,為紀聽年遞來一杯熱茶。
清晨的星梧院子中,桂花浮玉,飄香滿天。二人坐定,不覺中桂花香已經盈滿衣袂。
這張清雋的男子麵龐在不露情緒時常顯得冷峻,近來常與紀聽年待在一處,臉上的冷色似乎已被洗儘,眼底含有一抹若有若無的繾綣,看上去格外柔和。
他始終望著紀聽年,看她在微風中拂動的發絲,看她輕輕翩飛的衣袂,看她欲說還休的唇角,看掉落在她額角的落花,卻不及她的柳靨燦爛。
他微微抬手,為她拂去額角的一朵桂花。
剛觸及她的肌膚,就聽到那道熟悉無比的聲音傳來:
“我們和離可好?”
魏頤安微涼的指尖已經觸碰到了她的臉,雖然心下愣住,眸色轉深,但他還是將那朵桂花拂去,然後僵硬著將手縮回。
他笑道:“夫人彆與我說笑了,要不然我可就回屋睡懶覺去了。”
他剛轉身,卻聽那道聲音再次傳來,似乎顯得清冷,沒有摻雜任何玩笑:“我沒有說笑。”
魏頤安回眸,看那桂花樹旁的嬌俏女子,那雙眼眸依舊如往日那般澄澈明亮,卻沒有往日的笑意。
他心中倏地一痛,仿佛被針紮了一般,有什麼東西無聲無息地在心底刺破,流溢出酸酸麻麻的痛意。
“夫人大早上就來騙我做什麼?你我早已定情,這種玩笑話我不想聽。”
紀聽年急忙起身,擋著不讓他回屋,急道,“不,其實……其實我們並不合適,我們的性子並不匹配,我大概並不是你的良配……”
魏頤安打斷了她的話:“我的心裡現在裝的全都是你,你這是要把我的心生生挖去,再拿刀子誅了這顆心嗎?”
紀聽年心亂如麻,嘴裡的話已經失了章法,將心中積壓已久的聲音全都傾倒而出:“可是,你是京城中的矜貴公子,性子古板,你喜歡嫻靜淑女,可我並不是。我隨性而活,不願受到拘束,我並不能壓製我的性子,也做不了什麼端莊賢惠的淑女,更不可能為了你而改變自己,我們之間並不合適,或許好生聚散才是……”
一陣風起,話音消散在無邊的桂花雨中。
突如其來的親吻如桂花雨一般令她措手不及,她餘下的話在唇舌纏繞間被儘數吞沒,整個身子都被魏頤安緊緊箍在懷中。
他的力道太過強勢,她根本躲閃不開,隻能如一朵棉花一般軟耷著身子,任他在她唇齒間放肆無比地深吻。
他在她的唇舌間急促而又凶悍,似乎帶有懲罰的意味,紀聽年心中狂跳不止,腦海中一片空白,隻能意識到魏頤安是真的生了氣。
恒久的桂花雨過後,二人終於停止。
那低啞的嗓音說道:“夫人現在覺得,我們還不合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