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排的官員將皇帝的神色看得分明,那雙帝王特有的灼灼冷目瞬間陰晦了下來。
“這是前朝政事,母後也要過問嗎?”
百官皆已拜伏於地,隻餘下皇帝和太後二人在殿上站立。
眾人皆知當朝太後並非陛下的生母,往日二人敬意尚存,今日卻全然失了體麵,撕破了母慈子孝的臉皮。
“原來在皇上心中,這隻是前朝政事?事關蒼生萬民的性命,這已是關乎天地道本的天下事!”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為君之道,陛下應該比哀家明白吧。”
說話的片刻,太後早已站在了皇帝麵前,與他麵對麵對峙。
殿上又漂起那股頹靡而又狠戾的笑聲:“母後竟把謀反的叛軍稱作蒼生萬民?是也覺得朕這皇位坐得太久了嗎?不過朕一向聽母後的話,母後若也要保叛軍性命,朕怎會不答應?”
百官不禁倒吸一口涼氣。此時無論結果如何,無論是誰的請願、誰的奉勸,最終都由帝王定性。皇帝之所以被稱為九五至尊,不僅僅因為他手中的至高權柄,還因為眾生皆以他心中的秤杆為依照。
無論地下兵卒有沒有謀逆的實質,在陛下眼中,他們就是“叛軍”。如今“保叛軍”這一口大鍋扣下來,位尊如太後恐怕也消受不起。即使位居萬人之上,她也始終位低於一人之下。
於是,眾人便聽到了輕輕的冷笑,那大祁最尊貴的女人再一次開口:“既然如此,哀家不保‘叛軍’,隻保雲樂郡主的請願書。那是哀家賜號的郡主,陛下想必不會拂了哀家的麵子吧?”
那蒼老的眼中竟出現了明顯的威脅之意。
皇帝的瞳孔在不經意間微微一縮,他壓製住心中的忌憚與怖意,擺擺手道:“就依母後所言。”
“不過雲樂郡主的封號,母後是保不住的。”
這自然的尾音聽上去總有咄咄逼人之感,似乎泛著森冷的殺意。
婁老進入隱雲樓密道的時候,魏頤安已經早早地候在那兒了。
“婁叔辛苦了。我已安排了人手埋伏在隱雲樓內外,璋王的兵馬今天是出不去了,紫風軍之仇今日可報。”
婁老拱手致意,一抬首,乍見他劍眉下的眼睛閃過一絲寒光,隱約朝向自己。
就在他疑心漸起時,那道寒光便拖著一抹冷笑,轉向密道儘頭的地下城,他這才疑心消散。
他們朝密道儘頭行去。
“婁叔可知道,我原來還有一位三叔的。”
地下密道裡泛著陰冷,僅靠燭火傳來暖意,也將四周環境照得分明。在燭火下,婁義的餘光朝身側瞥去,瞧見魏頤安的眼神不再生寒,想來隻是在懷念親人,並無他意。
“難道是……侯爺的三弟?”婁老順著他的話道。
魏頤安點點頭:“是啊,世人都以為他失蹤了,其實他死了。”
婁老聽說過這位失蹤多年的魏家三爺,隻知道曾是位遊手好閒的京城紈絝,其他並不了解,隻能道:“還請將軍節哀。”
“如何節哀?人人都以為他是紈袴膏梁,其實他一手暗器無人能敵,穿上夜行衣就是紫風隱衛。人人都以為他揮金如土,其實他私下裡收養了兩個孩童。那時候,他也一道上了穀城一役的戰場。”
“他死在了戰場上?”
“沒有。我們見到他最後一麵時,距穀城一役已經過了整整一個月。我與兄長都以為他也隨紫風軍全軍覆沒了,沒想到最後竟在府門前見到了他。他拖著殘軀笑著望向我們,咽下了最後一口氣。他手上緊緊握我父的骨灰,全身卻已經體無完膚,灼痕已儘潰爛。”
察覺出話裡有一絲不對勁,婁老暫時捕捉不清,隻得喟歎以對。
“人死了,不代表就此消弭,他的根早就深入土壤,長成參天大樹了。三叔是有傳人的,他不僅有兩個收養的孩子,還將那手出神入化暗影毒鏢術傳給了我。”
已經走至密道儘頭,卻還是察覺身後的燭火猛地一晃,婁老感受到有什麼東西敲打著他的心臟,開始沒來由地慌亂。
“婁叔可知道,我的這位三叔叫什麼名字?”
婁老暗覺不妙,他的手暗暗向腰間的劍柄挪去,忽而脖子上傳來了凜冽的冷意。
他瞳孔驟縮,低頭一看,一道長劍已然橫在了脖子上。
“他叫魏義,化名婁義。”
劍鋒凜冽,令人忍不住顫抖。
“三叔的相貌我最清楚不過,不知眼前冒名頂替的這位,尊的是誰的令,安的是什麼心?”
那狠勁的刀麵清晰地反射出魏頤安冷戾的麵容,讓人從心底泛出一股寒意。
魏頤安將劍鋒向前逼近幾分,卻聽眼前這人忽然冒出陰鷙的大笑:“就算將軍知道了我不是婁義,那又有何用?將軍不知道的事可遠不止一件……”
魏頤安立馬接了下去:“哦?是嗎?那我便來說說另外幾件。你們今天引我到此地,是為了在我身上安個謀逆的罪名,揭發璋王謀反的同時把我魏家拉下水。我還知道地下城不隻有隱雲樓一個通口,另外一個就在上方的墳場。恐怕現在墳場上就有你們的人,他馬上就要下來搜查地下城。而你此刻正打算與他們裡應外合,把我推進地下城中,這樣魏家就被視為璋王同黨,一箭雙雕。”
他原先矜貴克製的神色此刻已全然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亦正亦邪的恣意與囂張,於無形中生出一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語罷,密道裡的陰笑聲消失,轉換成了魏頤安的冷笑:“至於你的主子是誰,隨便想想就能猜到。皇室的那幾位,排除璋王,就剩下了太子、景王、長寧公主,還有我們的……”
劍鋒下的人裝腔歎息:“可惜這些人將軍一個都動不了,最終也不過是束手無策罷了。”
刹那,他在魏頤安氣息稍頓的那一瞬間拔出腰間的劍器,一個轉身,長劍朝對麵揮灑。
未觸及幾寸空氣,就驚覺手上劇烈的疼痛傳來。
手臂一頓痛苦的痙攣後,“啪嗒”三聲,劍顫抖著掉落在地。
“看清楚了吧,暗影毒鏢是小山形狀,你那團狀的手繭可是白費功夫了。還有,這暗器有毒。”
聞言,他驚懼地看向刺入手中的飛鏢。
仿佛有火焰在手上燃燒,他忍著極端的痛意,問道:“那我也有一問,你是如何得知這一切的?”
“你那幕後的主子的確步步為營,除了你這枚棋子的破綻以外,還輸在了“刻意”二字上。”
魏頤安憶及當時的蹊蹺:袁寺身上的氣味太過刻意,一個勁兒地把他往隱雲樓引,又故意讓他聽到璋王起事的時間。若是思路縝密,不難發覺其中的不對勁。
魏頤安淩厲的聲音又起:“說出你的幕後主使,我倒是可以暫時放過你的性命。”
那人緩了緩氣,暗暗勾起一抹陰邪的笑容:“是……長寧公主。”
黑雲壓城城欲摧。
墳場上勁拔弩張,呈三方對峙之勢。
璋王被地下兵卒萬劍相指,羽林軍箭在弦上,蓄勢待發,即將殺儘地下兵卒。西市民眾築成人牆,將地下兵卒和紀聽年緊緊護在身後。
誰也不敢妄動。
就在三方僵持不下,幾欲爆破之時,宮中有人攜旨奔來———
“傳陛下禦令,褫奪雲樂郡主封號。叛軍暫免死罪,即刻前往漠北邊境守邊,戴罪立功。”
聽著身後此起彼伏的感激涕零聲,紀聽年終於綻開了笑容,自己多日的努力總算沒有白費。雖然他們暫時無法與家人團聚,但好在保住了性命。
至於這個封號,有它沒它壓根沒什麼區彆,每月的微薄俸銀都不夠撐肚子的!
還是靠自己掙銀子最靠譜!
“肅靜!去地下城看看可有漏網之魚!”
墳地一派混亂,短暫相聚的家人們正抱在一團痛苦流涕。除了領命的羽林軍外,誰也沒在意都統的命令。
一刻鐘後,羽林軍前來複命:“報告都統,除卻很多死了有些年頭的屍體以外,地下城內空無一人。”
與計劃好的情況不同,都統分外詫異,他急道:“隱雲樓呢?可搜到有嫌疑的人?”
羽林軍搖搖頭。
都統氣急敗壞,“啪”地一下把劍扔在地上。
暈頭轉向地忙活了一整天,紀聽年終於回到星梧院安寢。
哪裡想到回來後也不得安寧,因為她這夫君的嘴巴一直叭叭個沒完。
“聽說夫人學會了獨竹漂?”
魏頤安端來切成小塊的桃子,紀聽年正準備拎一塊扔到嘴裡,就搶先被魏頤安投喂了一塊。
她一邊嚼著,一邊露出驕傲的神色:“改日教夫君?”
“嗯,聽說夫人今天救了很多人?”
紀聽年驕傲的神色又濃了一分:“靠腦子救的。”
魏頤安又往紀聽年嘴裡塞了好幾個小桃,點頭道:“夫人的本事比我強。”
紀聽年的小眼神瞬間又亮了幾分,一雙圓溜溜的眼睛張得極大,嘴巴裡又不停嚼著,整張臉都在活動著。
可沒堅持多久,整張小臉就累得垮了下去。她實在困極,頭一歪便靠在魏頤安肩上昏睡了過去。
臨睡前似乎聽到了魏頤安的話。
“夫人沒有了封號,可始終是我心中的幽蘭仙子,我定會護你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