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來風至。
原來晴朗無波的古塚亂崗此刻已是烏雲壓頂,雨水無情地在人麵上墜落。
地下城的大門已開,地下兵卒在璋王的呐喊聲中不斷湧出,他們手執利器,為家人的存亡而發瘋似的朝皇宮的方向狠衝,卻不曾想重見天日後見到的是怎樣一幅圖景……
一望無儘的荒地上,直入他們眼簾的並非聳立的墳塚,而是一圈又一圈圍著的人。
身著布衣,腳踏草履,正如他們當年那般。
雨水迎麵,他們的視線越看越模糊,直到最後分不清那究竟是雨,還是他們滾滾流下的熱淚。
身後,是璋王的三令五申和親隨的口號。
“直取皇宮,誅殺暴帝!”
“祁帝昏庸,當舉良君,護我大祈!”
“官逼民反,民作刀兵。起義反抗,眾生富貴!”
身前,是無數草民歇斯底裡的號啕與苦尋。
“我可憐的兒啊,娘找你找得好苦啊!”
“哥哥,你在哪兒啊,求你彆嚇我,你一定要出現……”
“爹,娘,小九在這裡,還能認出我嗎…..”
“阿郎,彆做傻事啊!”
…………
無人能從兵卒隊伍裡認出自己的親人,因為這群白衣兵卒全都瘦骨嶙峋,仿佛是從饑荒中逃出的難民,瘦得看不出人樣。
圍著的人群早已泣不成聲,乃至悲拗的哭號被吞沒在雨聲裡,被璋王巨大的斥怒聲淹沒。
“把這群鬨事的卑賤庶民給我殺乾淨了!”
這一次,白衣兵卒沒再舉劍呐喊,全都靜默在原地。
璋王徹底怒了,事到臨頭這群爛兵竟然不服從他的指令?這群賤民竟敢壞他好事?等他上位了,這群人一個都彆想活命!
他仰天大笑:“如今的皇城已經儘在我的掌控之中,宮裡的那位陛下也在昨日被我的人暗殺了。就算沒有你們,這個皇位我也是穩坐了。你們若敢在此時不聽我的號令,就該想想背叛我的下場是什麼!潑天的富貴既然你們接不住,等來的就是脖子上的一刀!”
“聽我號令,宰殺暴民,隨我闖宮!”
雨水擊打在泥濘的地麵上,發出嘀嗒的聲響。還未及消停,就聞數以萬計的“當啷”聲同時響起,在這片曾遊走過無窮哀思的墓場上,爆發出氣吞山河的聲響,似怨似怒,如泣如訴。
刀劍全都擲地,驚得雨水四處飛濺。
“反了,全都反了!”
璋王拔劍,對著眾人呼嚎:“走上這條路,你們早就回不了頭了!不與我走到底,你們就隻有眼前的死路!袁寺呢!袁寺回來了嗎!”
“回稟殿下,自打袁大人入宮行刺,就已經沒了音信。”跟在璋王身邊的親隨稟告道。
璋王心中猛地一沉。
此時,四周人群中突然驟響幾聲緊密的鑼鼓,無措的百姓似乎抓住了救命稻草,紛紛循聲望去———
那襲鵝黃衣衫襯得紀聽年分外明媚。她望向白衣兵卒,鄭重道:“我乃宗親之身,已在朝堂上為你們陳辭請願,必會傾儘全力保你們平安,讓你們與親人有團聚之日。”
平安……團聚……
布衣平民與白衣兵卒遠遠相望,卻相視無言。如此簡單又溫情的詞,此刻成了彼此雙方最濃烈的希冀,讓他們有了向生的奢望。
“若你們信我,就請即刻脫下白衣,拿起你們的刀劍,劍指璋王!”
一陣風的時間,墳場上惟餘靜默。
風過後,映入眼簾的是大片的雪白,在墳場上空高高拋起。
霎時,墳場上刀光劍影,以驚天巨響讓天地震顫起來,將飄飛的白衣斬殺成碎片無數。
璋王的眼中劃過成千上萬道劍光,被群擁的刀劍照得透亮,宛若熊熊燃起的白火。
他的聲音也似火似魔:“你們……竟敢……背叛我?”
河道對岸,響起了轟隆的腳步聲。
眾人望去,卻見無數羽林軍已經在執弓布防在河邊。
羽林軍統領高呼:“傳陛下旨意,捉拿璋王與叛兵!如有不服者,就地誅殺!”
紀聽年大喊一聲“住手”:“此地沒有叛兵,隻有平民百姓!”
羽林軍統領見有人搗亂,指著紀聽年對身旁的羽林軍命令道:“先殺了她,以儆效尤!”
一名羽林軍迅速拉弓,箭矢以驚人的速度呼嘯而出———
卻終究比橫空飛來的暗器慢了一步。
箭矢被暗器狠狠地擊落下來。
統領震怒,又吩咐羽林軍再拉弓箭,卻見那女子一把揭開了臉上的兔子麵具。
“我乃大祁郡主,太後賜號“幽蘭”。統領若要殺我,也要看看自己是否擔待得起!”
驟然,西市的百姓全都炸開了鍋,四周的聲浪一股接一股。
“是幽蘭仙子!”
“幽蘭仙子一定會救我們的家人的!”
“原來一直是幽蘭仙子在幫我們!”
“幽蘭郡主真是救苦救難的慈悲仙子啊!”
“我們的家人定會獲救的!”
他們又都激動起來了,紛紛想起了幾日前收到的一封信,這封信令他們悲喜交加。
喜的是得知他們失蹤已久的親人還活著。
悲的是他們此刻正被囚禁,或許會被冠上“叛軍”的名號,有性命之危。
信上還說,如若他們跟著她行動,他們的親人可能有救。
他們怎會不同意?他們無論如何都要解救家人!
於是,他們前幾日按兵不動,在今晨瘋狂傳播那首悄悄送來的歌謠,營造轟轟烈烈之勢。他們果真得以光明正大地圍守在地下城的門前,阻止自己的親人走向“謀反叛亂”的絕境。
此刻,他們看到了無限的希望,圍在紀聽年與淪為兵卒的家人身前,築起了一座人牆,不讓羽林軍對他們傷害分毫。
太極宮內也如這般如火如荼。
聖旨下達時,眾人跟著齊呼“聖明”,齊呼“快哉”。
魏言庭緊閉雙目,於心中做出了取舍,正欲走出行列奏請,突見有內侍捧著請願書入殿,便稍作整息。
座下不禁響起了隱隱的嗤笑聲,在此大快人心的時刻,竟有人做這等不合時宜之事,大概離被貶也不遠了。
結果當內侍宣讀完請願書,眾官員不知更該震驚於何者,是請願書的主人還是請願書的陳辭?
請願書的陳辭依舊在眾官員的腦海中回蕩了一遍又一遍:
“臣女紀氏聽年,仰蒙國恩,擢為宗姬。聖恩浩蕩,尤為感念。甫入汴京,得見天家優渥,深以為幸。然不幸親睹凶煞,係於西市。墳場枯塚之下,地下城池之內,有萬餘苦民,為璋王剽掠。若弗唯命是聽,則威以父母妻兒,刑以鞭刀炮炭。凡親見慘狀,皆不敢言而敢怒。臣女心下狼狽,進退兩難。烏鳥私情,舐犢之情,皆將心比心所能感耳。臣女願以宗姬之名,換萬餘性命安在。此心此願,惟關乎臣女一人,望陛下勿做牽連之思。萬願陛下矜憫愚誠,臣女再拜以示。”
幾乎所有人都驚異萬分,雲樂郡主寧被褫奪郡主封號也要換取那群“叛軍”的平安?她這是瘋了不成?
官員們紛紛朝高台上看去,觀察陛下的反應,順帶著觀察魏言庭臉上是何神情。
卻見陛下直起佝僂的身軀,開始縱聲大笑。
眾人不敢多言,連忙低下了頭。
隻聽那笑中有諷刺,有嘲弄,更蘊藏著深深的冷意。
那沙啞的笑聲止住,突然開始發問道:“尚書左仆射,你有何見解?”
一道修長的身影徐徐從隊列中走出,他手持朝笏,麵朝那方尊位不卑不亢地行了個禮,清雅矜貴之風一如既往。
“如若陛下恩允此事,還請陛下保留弟妹的封號,褫奪臣的爵位。”
魏言庭的聲音清冷疏離,可是一字一句極為清楚,鄭重有力。
百官雖難以置信,但也無法懷疑自己的耳朵,此刻腦中的思緒能繞城三圈。
這位郡主敢冒險保住“叛軍”性命,不可不謂之膽大,不可不謂之可笑。
帝王早已貴為九五至尊,在他心中隻有皇權,何談人情?
凡是威脅到他皇位的人,唯有一條死路。連親生兒子璋王還不是說殺就殺?
在帝王心中,恐怕這位郡主已不是在請願,而是在威脅。
她雖在陳辭中言明無關他人,但貴為九五至尊的帝王又怎會不對魏家生疑?
令眾人沒想到的是……左仆射平日裡運籌帷幄,竟會在此事上犯了糊塗,不及時與她撇清關係,甚至還對她加以維護。
不過仔細衡量一番,確實要數魏言庭的爵位更值錢。若魏言庭是位紈絝子弟也就罷了,可他畢竟在朝堂中秉鈞持軸,若削爵必恐會使這位權臣遭損良多。
畢竟在大祁的這方朝堂上,位極人臣的高官哪一個不是出身高門、爵位加身?
隻是這位權臣的降落在陛下眼裡有沒有價值,那就不好揣度了……
“愛卿說笑了,今日朕就當從未見過這份請願書。”皇帝拱垂下背脊,神態莫測道。
這話不禁讓人後背生寒。
人人都能聽出這番話中的不妙訊息:所有“叛兵”自然是全部誅殺一個不留。對這封請願書,陛下既往不咎,是為了體恤魏家。不過這體恤並非白給的,魏家日後需以其他東西交換。
魏家往後的路……恐是不好走了。
正當眾人認為此事就此定論時,太後的鑾駕突然在太極宮前落了地。
一向不理世事的太後甚少出現在眾人的眼前,一出現,那至高無上尊容便讓人望而生畏。
而此刻她的金尊玉言更是令百官止不住腳下發顫,抖著身子一齊跪了下去。
“她是哀家不久前剛賜號的郡主,皇上就這麼不給麵子嗎?”
“還是皇上……當哀家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