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竹 他籌謀眾多,卻唯獨忽略了她。……(1 / 1)

幾日內,西市表麵上平靜如舊,實際上暗流洶湧。

隱於白幕之下,這股暗流已經無知無覺地將西市的各類人牽連在一起。德高望重的長老、小門小戶的商販、少問世事的僧眾、甚至是天真爛漫的孩童,都在這一無形的大手之下做著同一件事。雖然方向不同,但殊途同歸。

而這張隱形的大手此刻正做著另一件要事。

東市的飛魚湖邊,一位女子正腳踩一根楠竹,手持一根小竹竿作漿,漂行於水上。她身型清瘦,在水上漂行顯得更加身輕如燕,恍然如天外謫仙,詩中丹青。

然而這曲春風詞筆很快就被打破。伴隨著一聲破喉驚叫,女子突然來了個一個優美的踉蹌,在水中猛地摔了一個屁股墩。

站在岸邊的喜眉早已不再大驚小怪,這些天她早已習慣這種驚叫聲了,甚至還為聽到這樣的叫喊而心生歡喜,畢竟這代表離功成越來越近了。自她幼時開始練武時就意識到,功夫要想達到爐火純青的境界,必然少不了這種磨煉。

但她家郡主練就這番功夫是有期限的,並離它的期限隻剩下短短幾日,可謂是迫在眉睫!

她連忙去水中撈紀聽年:“重量要集中於竹竿上,您剛剛的重心未免過高。”

飛魚湖湖水清淺,對於她們這種水性不好的人來說,確屬於習得獨竹漂的好地方。

紀聽年疏於武功,好在也身輕體瘦,乃是練獨竹漂的好苗子。再加上她常刻苦練習至深夜,雖常常在水上弄出些大動靜,但身上的技藝已經有了點苗頭。

喜眉並不熟悉水上功夫,奈何她一身功夫傍身,輕功尤甚,所以在她家郡主練獨竹漂時,她既幫著做掌眼的師傅,又乾著水中撈“仙”的活計。

雖然郡主經常摔個鯉魚大翻身,但她還是經常稱讚郡主悟性高。這一點喜眉還是護犢子的。

忙活了足足半個月後,酉月初三,如期而至。

這一日風平浪靜,晴空萬裡,隱隱有惠風吹來,帶來分外和暢之感。

然而這日的不同尋常卻還是在某些不易察覺處隱隱可現,比如喜眉擔憂的目光。

紀聽年緊緊抓住手上的請願書:“行動吧。今日過後,西市便都是晴天了。”

見郡主一臉勝券在握,喜眉眼中的憂愁散去,她接過請願書,肩負重擔,毅然往朝廷的方向走去。

紀聽年昂首看了看天空,西市的天際此刻萬裡無雲。她朝周遭做了個手勢,一瞬間,風在空蕩的西市裡疾走,西市裡的聲音就在那一刻變得密集高昂起來。

織造完畢但孤立存在的蛛絲,此刻正一寸又一寸地連接上……

一刻鐘後,如同酒漿發酵一般,穿街走巷遍及的都是同一首童謠———

“隱雲之處,古塚亂崗,雨來河儘,斷壁殘璋。”

卻來自不同的聲音,老人、婦女、壯士、少女、童子……無所不及。

這種隱晦而又昭彰的歌謠向來都如不脛而走的飛翼,不出半個時辰,它已然從低聲的傳音變為嘹亮的吟唱,隱約有爆發之勢。

“咚鏘咚鏘——”

就在一陣喧天鑼鼓的開端中,人群裡拿著鑼鼓的紀聽年便將這股喧騰推至頂峰。

人們成群結隊地排布在她的身後,結成了一張巨大的蛛網,跟著鑼鼓聲朝向“古塚亂崗”處湧動。

魏侯府中,魏言庭即將赴朝會,臨行前他拍拍魏頤安的肩膀,示意他萬事小心。

“兄長放心。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此去必然收獲良多。隱雲樓中早已布滿了我們的人手,不會有事的。”

魏頤安想起了這些天以來的布局謀劃。

他早已安排了隱衛潛藏在隱雲樓中,並將與婁老一同前往隱雲樓,潛入地下通道。

不過隻有他與大哥知道,他們並非要擋住地下城兵卒的出動。

因為今日,不可能有任何人起事。

酉月初三起事隻是一個幌子,一個引他隻身入局的幌子。

他們真正要做的是暗中找出引他入局的人,那個想要把魏家拉下水的人。

至於地下城的秘密,他不敢貿然揭露。一則,魏家會被視為參與黨爭,從此被視為太子一黨。二則,地下城的兵卒會儘數遭難,他希望尋到一個合適的時機,用一個穩妥的法子來保住他們。

沉思之時,卻見有魏家隱衛急匆匆跑來:“大人,將軍!一位西市女掌櫃在西市敲鑼打鼓,引著一大群人渡了河,已經將墳地死死圍起來了!那位掌櫃……好像就是二夫人”

瞬間,魏頤安的瞳孔中閃過無數神情,有震驚與擔憂,有欣喜與敬服,卻還有一絲……無措。

他吩咐隱衛:“跟在夫人周圍,保護好她。”

這幾日,他籌謀眾多,卻唯獨忽略了……她。

當時紀聽年也在場,會記得今日地下城的動向,隻是她並不知道此事背後另有一層深意。

沒想到她竟打算直接揭露陰謀。

是呀,他早就發現,他家這位夫人一直以來都是個果敢的人,敢於向他直接表露心意,大膽地勾他走入她的心房。遇到此事,自然會以最熱烈的方式揭開陰謀。

若不論其他,這倒是個最簡單最直接的辦法了。隻是……她或許還沒認清帝王之心的殘酷。

為了撇清與謀反者的關係,根本不會有人阻止帝王對地下城兵卒的殘殺。他已然料到,當斬殺令下達之後朝堂上的靜默。

魏頤安與兄長對視一眼,卻見兄長的眉眼依舊是那般沉靜,他道:“來不及了。你放心,朝堂之上的事,都交給我。”

他聽明白了,兄長這是要保下地下城的兵卒。

凡事皆有代價,而這場維護萬人生命的代價更大,或許會讓魏家傷筋動骨,讓大哥從此險象環生。

魏頤安的頭似乎擺了擺,又看上去平靜無波,正如他此刻聲音那般,聽起來無波無瀾,又似乎有些許顫動:“……多事之秋,或許還是省了這一環吧。”

魏言庭靜默,並未答話。

魏頤安向廳堂正中的牌匾上看去,那“無處不通”四個大字依舊落拓不羈,卻在他此刻蒙生憂疑的眼眸中變得模糊不清起來。

日照殘河,將原本臟亂的河水映出粼粼波光。

人們紛紛在一架木板橋上渡河,實則眾人還未從剛剛的震驚中回過神來。

女掌櫃竟隻靠兩根小竹竿,輕身漂浮於水麵上,隻一眨眼的功夫便到達對麵河岸。

接著使出渾身氣力扶穩從河岸那頭伸過來的長木板,又拿出準備好的釘繩,將長木板牢固地固定在河岸,為河流兩岸架起一座橋梁。

一番操作既似水上輕舞的淩波仙子,又如運斤成風的妙手匠工。

而後又敲起鑼鼓,化身為激情的樂師,為他們驅走墳地的瘮意。

他們一部分人圍在墳地四周,一部分人挖開墳地的機關。

隻聽“轟隆”一聲巨響———墓地中央的一塊地盤猛地凹陷了下去,露出了一塊無比寬敞的大門。

一道命令聲即刻從地下傳至地上,傳至他們的耳畔:“今日,你們若不願家人被牽累,就在皇宮裡斬下反抗者的頭顱,直到控製住皇宮,讓我登上那個位置!若我輸了,你們沒有活路,你們的家人更沒有!”

隻有紀聽年聽出那是璋王的聲音。

其他人並不知道這是誰的命令,隻知道被關押在地下的———是他們失蹤的數年的父親、母親、兄弟、姐妹、孩子……

霎時,人群中的哭聲一瀉千裡。

而此刻的朝堂之上被無邊的肅靜蔓延。

一道聲音突然奔出,徹底打破了寂靜。

“陛下,臣有事急稟:璋王意圖謀反,意圖逼宮篡位。”

眾人大驚失色,一齊看向立於朝堂中央的中書令李業。

人人皆知,中書令一向隨波逐流,雖大權在握,但在朝堂上一直泯然眾人,在民間甚至都不比家中兒女李同舟與李溪和更為顯名。

此刻,他卻露出了一股鋒利之氣:“璋王在西市建了一座地下城,畜養了無數兵馬,此刻正準備攻入宮城。”

一語既出,滿堂嘩然。

有官員開始了罵戰,有官員速請陛下調兵護護家。

有官員緊張地準備逃遁。

甚至有官員準備奔出朝堂。

朝堂上混亂無比。

就在人人皆驚之時,接二連三的上報向朝堂內奔入。

“報———昨日在陛下宮內安排的刺客現已招認,是璋王主謀。”

“報———昨日抓獲的禁衛軍的細作現已招供,璋王意圖控製禁衛軍和龍武衛。”

“報———因一首歌謠的流傳,西市已經有無數商販冒死圍守在地下城的關要之處,叛兵一時無法湧出。”

聽聞此言,太子的神色微變,又在一瞬間將其掩藏。

“報———埋伏在皇宮四周的叛兵現已抓獲,請陛下放心,已無危險。”

眾人迅速舒了一口氣,恢複了原來眼觀鼻鼻觀心的模樣,唯有太子黨瞬間被點燃了心中的火焰:“還請陛下下旨,嚴懲謀反者!”

“璋王謀逆,還請陛下速速論處!”

太子黨派群情激憤,璋王一派的人則低下了頭,一時之間,朝堂之上涇渭分明。

驟然,一股粗啞的笑聲在朝堂上響起。眾人連忙閉上嘴,朝皇位上看去———

那萬上之上的尊貴之身此刻不再是頹喪的模樣,雖然眼神依舊顯得荒唐,但眾人能看出憤恨的神色,甚至看到了一瞬間的清明。

也隻有在此刻,才會這般清明的目光。

“傳朕旨意:璋王李絡,斬立決!叛逆之卒,斬殺殆儘!”

說話的瞬間,那道目光恢複了帝王之氣,若有人能看懂,必能看出那雙眼睛正在高聲宣昂:朕的江山,朕的朝堂,豈由爾等狂徒覬覦!朕生來便是這江山的主人,死了也是這江山的主宰,你們一個個都奪不走!

這道精光,這道氣概,恍然讓他回到了十年前穀城一役之前,想起他那無比偉大的抉擇。

即便是殺戮又如何?

隻要他這江山坐得穩穩當當,就算化身厲鬼,他也萬般不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