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望去,四周布滿了灰黑的幕簾,上麵掛著能看出人形的森森白骨,灰幕作襯,白骨愈加醒目悚然。
空氣中彌漫著腐臭的氣息,讓還未及踏入的二人感到窒息。
沒有陽光,沒有星辰,隻有無儘的暗夜,與祭壇上熊熊燃燒的的火炬,如陰煞古城、魔藤地獄。
而白骨之下,立著的是一群群身著白衣的步兵,一打眼望去,竟有萬人有餘。
其中不乏黃口少年、垂老之卒,也有舞勺青年、青壯之士,卻不見一絲神采風華,而皆是瘦弱枯黃之軀。隊伍莊嚴井肅,無人敢動彈半分。似乎頭頂烈日般,無數人已經汗上額角。
紀聽年無聲驚呼。
她放下簾角,轉身與魏頤安相看無聲,皆在平複心中的驚撼。
忽而萬籟俱寂的死城中響起一陣鞭聲,似乎想要穿透人的耳膜。
“就快到你們家人的解脫之日了,竟然有人到現在還不肯安生?”
“既然入了這泥潭,你們就難見清白了。成則為王敗則為虜,若事成,你們從此占得雀巢、全家升天;若敗了,你們從此同為寇賊、家人遭殃。”
“是成是敗,就看你們能不能全力以赴了!”
皮開肉綻的聲音接二連三地襲來,紀聽年仿佛能看到地上不停噴濺的鮮血。
“梆——梆——梆——”
忽而木魚聲連響三聲,在地下城傳來空悶的回音,又直入簾幕而來,仿佛一雙無形的眼睛穿透木簾,緊盯著他二人。
一股窒息般的壓迫伴隨著和尚的念咒聲籠罩在紀聽年身上。
“苦海無涯,阿彌陀佛。”
魏頤安掀開簾幕一角。
隻見祭壇前方,一位瘦高的和尚身披黃色袈裟,原本掛於脖子上的佛珠已然取下,倒八劍痕清晰了然地刻在脖頸上,曆曆可見。
紫風劍痕穿過十年的光景,直直刺入魏頤安的眼睛。
那一瞬間,複仇的火焰在他的眼眶裡燃燒、沸騰。心間雖早已萬般明確仇人的麵目,也知曉一味的恨意在此關鍵時刻確非理性,但在見到紫風劍痕這樣的鐵證時,他還是無法冷靜自持,瞬間被洶湧的恨意淹沒。
那是紫風軍在戰場上苟延殘喘也要竭力留給後人的訊息,是穀城一役遭受背叛而打敗的絕望一擊。若沒有叛變者的變節,數萬餘家庭也不會因父兄戰亡而支離破碎,或許他與大哥也仍父母尚在,得以儘一份慈烏反哺的孝心。
奈何暗箭就是這般傷人,在那時魏侯府和紫風軍身陷罵名,雖因他兄弟二人這些年力挽狂瀾,苦苦支撐著魏侯府屹立不倒,扶持隱入大祈軍營的紫風軍,但功難贖過,在世人眼中,紫風軍與魏侯府仍免不了些許尷尬,尤其是將二者聯係在一起時,那種鄙薄的神色仿佛永遠不會消失一般,無論這些年裡魏侯後人立下何等戰功,戰敗的不堪都會被重複言說。
而在當時,魏頤安確實很少有什麼怨言。失了重城是事實,讓國家蒙難是事實,魏家的責任不容推卸。作為魏侯府的後人,他願意承受罵名,也期願著早日建立功勳、將功贖罪。
但在當時仍是舞勺之年的他,到底是因為想要立下戰功而勇身赴戰場,還是因為想要躲避世人的指責而一味地鑽在戰場上,這很難說。因為世人所抨擊的紫風軍和父親正是他年幼時的信仰,是他引以為傲的存在,而在那時,他的信仰土崩瓦解,成了殘垣斷壁,他的心間隻剩下一片茫然。
在他一味地鑽在戰場上後,經曆了一幕幕生離死彆,他逐漸開始明白了,所謂的征伐正是有力之人肩負起家國之幸,或許就是需要一部分人的犧牲來換取。他在那時也明白了,這是一場偉大的盛事,而麵對這種盛事,父親和戰友們必定是拚儘了全力。
當歸來時再次麵對世人的罵名時,他已褪卻了曾經在心中翻騰的羞恥,雖仍是一一領受,但卻會發自真心地敬畏紫風軍與父親,他們仍舊是他的仰望和驕傲。
那是他行軍曆練後的第一個心境變化。
不過他心境的第二個變化卻遲來了些。
他親眼目睹過前線浴血奮戰的將領因朝堂上的爭端而殞命,也曆經過因一張聖旨而致的困軍之局,經曆良多後他才明白,將士忠義真的會被輕易踐踏,虛偽朝廷真的隻會關心將士頭上的烏紗帽,而非殺了多少敵,守了多少城,以及……有沒有從戰場上活下來。
此時他才明白大哥在父去後隻身入朝的用意。
世間之事真是荒唐可笑,就如這穀城一役的叛變者,如今竟一身袈裟加身,安然無恙地立足世間,化身為大慈大悲的世間聖佛。
他莫名鬆開了已然攥得發白的手掌,恢複了心間的從容。
而此刻的紀聽年也萬般震驚,見到和尚的麵孔上掛著猙獰的刀痕,她驀地瞪大雙眼,那正是她短刀留下的印記。
果然是那個和尚!
乍然,碎片般的線索她的腦海裡一一閃現,編織成線。
一路行來,西市商市始終慘淡。
它遠離汴京富庶區,聚集於此的大多是些布藝百姓、漂泊旅客,經商者也多為無權無勢的窮苦平民。
西市的大多商鋪都以倒灶的命運終結,新鋪子在經營前期常遭打壓,在此之前她剛好親曆過。
記憶中食客們碎語也一齊湧入她耳:“商鋪倒灶”“經商不易”“商客失蹤”“西市鬨鬼”……
聽到最多的不是其他,而是“風水”一說。
生意不如神地,而一墳毀一地。正巧西市的最東麵的地盤被一大片的墳地侵占,人們便將生意慘淡的原因歸根於此。
她心中已然明了,西市商市不達的原因係於此地,卻不在地上,而在地下———在這座由無數人性命堆壘建造的地下城裡。
和尚打壓新鋪子,搞垮舊鋪子,表麵營造人走樓空的假象,實則便於為地下城收納更多的兵卒。
而西市的經商者不過是些人微言輕的販夫走卒,一朝失蹤並不會引起多大的聲音。
他們可以輕而易舉地收獲兵卒,沒有任何後顧之憂。
她若稍有不慎,或許也將神不知鬼不覺地淪為地下城的一員。
而西市,唯有一座隱雲樓長久立足,分外火熱。一則是為了掙取足夠的金銀供養這座地下城,二則隻有以一座繁榮的商樓來為西市吸引更多的商客,才能源源不斷地為地下城輸送兵卒。
背後之人早已將西市玩弄於手掌之中。
在這場“挖人填地”的詭計中,人人皆是案板上的羔羊。以親人相挾,喪失自由,失去信仰,如同背後這些兵卒們一般聽命活著,最終,喪失的是生命。
潛藏在這詭計背後的巨大陰謀,她已不敢去想。
“大人,時間定了嗎?”
背後一道聲音傳來,打破了紀聽年的思緒。
和尚陰翳而高昂的聲音響徹地下城:“下月初三。”
紀聽年一臉驚懼。
察覺到掌心微動,她低頭看去,卻發現魏頤安已然握住了她的手,而她的手心裡,早已滲出了涔涔汗珠。
二人相攜著原路走出地下通道,走出那間燭火燃儘的小室。
隱雲樓裡,依舊如往常一般喧鬨不休。
檀木與清茶的香味交織盤旋,恍惚間使人誤以為置身佛門廟宇。
二人走至無人處,卻見小廝端著茶盞迎來。紀聽年認出這是剛剛把水潑她一身的人,連忙往後退了幾步。
“無妨,自己人。”魏頤安道。
既是對紀聽年說的,也是對小廝說的。
小廝遞上一張秘密圖紙,用隻容他們三人能聽到的音量說道:“兄弟們傳來消息,已經查探清楚了,雨來林深處果然機關重重,不過這一切都是為了東麵的那片墳場而設。若要從西麵走入墳場,必會經過雨來林引來重重機關。”
“索性我們放棄了雨來林,轉從墳場東麵一條荒棄已久的河道入手。雖然河底也有機關,但我們隱衛中有幾人習得獨竹漂的技藝,可以不引發機關巧妙渡河。就這樣進了墳場後,我們在墳場中央發現了地下通道的入口,地下估計就是璋王藏著的秘密。”
驀地,紀聽年怔住了。
雖然在心中已經隱有猜測,但聽到答案時她還是忍不住一驚。
這一切的謀劃者竟是璋王?
在地下暗自置辦兵馬定然與謀逆二字脫不開關係。但觀朝堂中帝王尚在、儲君已具,這巨大的手筆竟是計劃著造反逼宮?
再一想到宮宴中璋王迫切想要與魏家聯姻的姿態,那時她隻當璋王想要爭奪儲君之位,卻不成想他是希望再多一枚籌碼,多一分成算,而走最直接最凶狠的一條路。
自己當時的婚事恐怕也是太後為了阻擋璋王……
思緒飄遠,再回過神來時,小廝已經離開了。
魏頤安主動相邀道:“我要去拜訪一位住在西市的叔叔,不如姑娘隨我同去?”
紀聽年點頭答應,一下子恢複了精神氣。
她捏起小手,佯裝害羞的模樣:“公子這是要帶我見長輩呢。”
魏頤安笑笑不做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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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傍晚,婁氏酒館內極為冷清。
婁茵一襲藍衣粗服,正耐心地清洗酒盞。見有人至,立馬迎上前去。
隻見一男一女迎麵走來,男子看起來分外眼熟,想起來後,她準備行禮,卻見男子搖搖頭,似乎因身旁的女子而不想暴露身份。
她隻得如平常般打招呼,再為他們填上薄酒。實則心下暗暗為幽蘭郡主感到不值,這魏將軍家中明明已有夫人,卻還在外麵沾花惹草。
行過酒後,魏頤安進了內間。
“婁叔。”
婁老再見魏頤安,心中實在歡喜。“將軍,近日有何情況?”
“找到袁寺了,背後謀劃一切的人是璋王,我已經查清了他們的陰謀,也知曉了他們起事的時間。”
婁老瞬間老淚縱橫:“將軍,老朽這次也不想再袖手旁觀了,若我能再為紫風軍奮戰一次,我也能死而無憾!”
魏頤安點頭:“若得婁叔相助,我父親在天之靈定能心安。”
二人一番商議後,魏頤安終於掀簾而出。
原想著他家夫人或許早就等急了,轉眼卻見紀聽年與婁茵相談甚歡。
“當時我立即就把臉上的麵具朝他手上一靠,結果那胖爺的手立馬血流如注,不停地嗷嗷叫喚呢。”
酒館裡一下子笑聲翩飛,婁茵捂著嘴咯咯地笑,紀聽年笑得錘桌。
魏頤安也心下偷樂,就算沒有那張麵具,那老刁蠻的手也是觸不到他夫人的。
他張開手掌,看向小山形的繭紋,忽而輕笑一聲,心裡默念:婁叔,承您衣缽,我的暗器大概也使到一定的境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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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紀聽年將婁茵請至自己的小鋪子。
“婁姐姐,你是西市的長居人士,不知能否大致回憶起西市近幾年的失蹤人士?”
婁茵點點頭:“妹妹這是問對人了,不過我大概隻能記起有點名號的人物,不知妹妹這是有何打算?”
“我大概發現了點線索,或許過段日子就能破解,這事兒對咱們西市來說是好事兒,姐姐稍待便好。”紀聽年向婁茵遞來一張寬長的大紙。
相處時日雖短,但婁茵十分喜愛這位一身靈氣的掌櫃妹妹。她私心裡真心覺得這小妹妹跟魏將軍確實挺般配,隻當魏將軍的外遇著實屈才了,雖然這麼說著實對不住幽蘭郡主。
對紀聽年抱有極大的信任,婁茵絞儘腦汁在紙上寫滿名字。
送走婁茵後,喜眉捧著一張長卷匆匆行來:“郡主,西市的住戶和商販大致都記在這上麵了,您這是要調查來做什麼?”
“曉之以理,誘之以利,動之以情。”紀聽年執卷翻看,一臉高深莫測。
喜眉不解地皺皺眉。
“自然是要做一件讓西市逆風翻盤的大事。”紀聽年將白日裡所見悉數倒出。
喜眉驚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那您這是打算怎麼做?”
“眉眉,你若是帝王,會如何處置地下城的兵卒?”
喜眉小心翼翼地答著此等大逆不道的話:“自然是……以叛兵論處。”
紀聽年點點頭:“是啊,帝王才不會管他們是否真的心懷異心,是否心存苦衷。”
若地下城一事泄露,為了維護皇權的尊嚴,被壓製在地下城的萬餘性命,自然是說殺就殺了。
但他們也不過是身不由己的貧苦人罷了,與她平日裡在西市見過的養家糊口的生意人並無二致。
她想讓西市的商市恢複穩健,不再有商人住民罹難,卻不希望以犧牲無辜之人為代價。
她垂了垂眼眸,緩緩道:“若要直接揭露此事,或許不難。難就難在如何護住那些無辜兵卒,讓他們不至於遭受池魚之殃。”
“那您心中已有妙計了?”看著紀聽年手中的長卷,喜眉恍然大悟。
紀聽年一雙小鹿般的眼睛忽而眨了眨:“既然給了我這幽蘭仙子的身份,那也得讓它發揮點作用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