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下去,興許是由於禦賜之物的魅力,他們的舌頭忍不住顫抖起來。他們的大腦閃過一道想法:這炙肉果真有點奇效。
又來了一口,這下“禦賜之物”的功效移至咽喉,下咽的瞬間,他們的咽部清晰地集合了辣、腥、苦這三重味道,在他們反複回味時良久不散。
二人心中感念:這寶物確非一番特製而不可得呀!
而後,他們越品越覺得這寶物內涵深厚、神秘莫測,難以一下子就揭開它神秘的麵紗。因為每嘗一口他們都能品出特殊的味道,當他們將這種味道層層撥開,特彆是嘗出魚腥草、臭雞蛋、生蒜等味道時,他們更加引以為傲。
他們覺得此刻的壯舉值得在史書上大寫一筆,以示自己對帝王深深的敬服和仰慕。
直到最後舌頭顫抖得發不出聲音時,他們頭昂得更高,將此定義為“禦賜之物”的洗禮。
“二位爺爺的身子骨定是補好了,我還有些醫囑需要交代給你們。”
紀聽年眼睛轉向胖老爺,一臉鄭重地說:“胖爺爺若想活得久一點,平時注意少笑,少對著地上噴吐,哦,最好連嘴都不要動,話都不要說!”
胖老爺用詢問的神情看向紀聽年。
紀聽年遞給他一個“明知故問”的眼神:“這您還不懂?自然是要以肚子裡的孩子為重了!您身懷六甲,這嘴巴要是再多使上點力氣,不僅您肚子裡的物什會散逸,您這個大人也保不住呀!”
座下眾人再也忍不住了,瞬間哄堂大笑。
胖老爺意識到不對勁,眼珠瞪得拳頭般大,奈何嘴巴被辣得發不出聲音。
“您整日挺著這麼大個肚子在外麵轉悠,實在令人惴惴不安,像您這樣的身子才更應該‘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呢!”紀聽年拿著粗竹扡重重拍打在胖老爺肚子上。
“還有這位‘絕頂’的爺爺,這‘禦賜之物’的完工自然也須經過我手裡的幾道工序,您既說我這是‘不乾不淨的活計’,怎麼還跟老鼠啄大米似的,吃得那叫一個細嚼慢咽?”紀聽年露出嫌惡又不解的神情。
“你說誰是老鼠?”禿頂老爺忍著嘴裡的苦味,從嗓子眼裡迸出粗劣的聲音。
此時,門外越來越多的人聞聲而來。
“我可沒說。不過老鼠尚且懂得,人無論男女,都有精明巧思,都需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與之較量。人們都說鼠目寸光,但我看你連老鼠的眼界都不如!”
“你……”禿頂老爺怒目圓睜,麵紅耳赤地指著紀聽年:“你個蛇蠍心腸的女流之輩,哪哪都不成體統……”
紀聽年忽而揚高聲音笑道:“不成體統?世間多少鐘靈毓秀,不知在你們的‘體統’下受了多少摧殘。所謂“體統”,不過是你們用來證明自己能夠主宰他人、而非被掌管之弱者的工具罷了。”
她繼續歪著頭樂道:“不就是因為什麼都沒有,所以你們才要拚命抓住‘體統’嗎?畢竟有了它,你們才能沉浸掌控他人的愉悅裡,隨意地壓榨女子,而以尊貴自詡,整日遊街串巷,揮霍無度。一有不順心的時候,就拿出風馬牛不相及的義理為自己辯護,美則名曰‘師出有名’,好為自己凹個鴻儒的名聲。其實不過是一張一吹就皺的紙帛,除了庸俗狹隘的眼睛、愚昧陰險的心、老舊迂腐的一根筋脈以外,其他空空如也罷了!”
“說得好!”門外密集的人群中傳來幾聲讚揚的叫喊。
胖老爺氣得雙目噴火,嘴裡大喊一聲:“潑婦!”他如咆哮的暴虎般抬起大手,猛地朝紀聽年的臉上揮去——
食客們都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喜眉也遠水救不了近火,沒來得及製住胖老爺橫過來的手。
“啊——”
一道慘烈刺耳的尖叫直衝雲霄,如同淒厲的鬼混哀嚎,在小商鋪裡震蕩。
胖老爺的手上布上了五排長長的傷口,血珠從傷口處連續不斷地溢出,沾染鮮血的手指哆嗦不止。他的麵孔已經扭曲得變形,臉上的橫肉擠成了一團,看得人驚悚不已。
血腥氣霎時彌漫了開來。
喜眉見紀聽年沒有受傷,忙鬆了一口氣,擋在紀聽年身前。
“你竟敢傷人?”禿頂老爺理了理衣冠,上前扶住在地上亂蹬亂踢的胖老爺,質問紀聽年。
見胖老爺受傷,紀聽年得意的笑聲根本止不住:“原以為你們隻是蒙昧無知的襟裾馬牛,現在看來,原來是青紅皂白都不分的衣冠狗彘。究竟是誰傷誰,在座的各位都看得清清楚楚。若非他想傷我,又怎會憑空被我兔子麵具上的尖須刺傷手?”
座下有幾位食客也怒道:“多行不義必自斃,我奉勸你們莫再放肆,否則我們這就把衙役叫來。”
紀聽年假裝關懷地看著胖老爺:“不巧地告訴你,我的兔子須材質特殊,破了皮的手一旦觸及,便很有廢掉的風險。巧的是我有醫治的藥湯,若你們想要,便拿出銀子求我賣吧。”
喜眉緊跟著說道:“順便把禦賜炙肉的銀錢付了吧。一串炙肉十文錢,禦賜的食料五十兩銀子。”
“天下可沒有白吃的飯食呢!你不付賬的話,我跟其他客人們也沒法兒交代呀!”紀聽年附和道。
“你少騙人!”胖老爺的眼淚跟著手上的鮮血直流,也不知道是疼得還是被嚇得。
紀聽年雙手交叉抱在胸前:“怎麼還哭了?你若這麼不信我的話,大可以直接走人呀!”
胖老爺腳步踉蹌著往外走,緩緩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再一發狠走了幾步後,抽腳時又喪失了走出門外的勇氣。
客人們看著到胖老爺淚涕橫流的窩囊樣,全都哈哈大笑。
就這麼走走停停了幾刻鐘後,胖老爺心中的秤杆終於垮了下來,猛地轉身,“噗咚”一聲撲倒在地:“銀錢都付給你,你把藥給我吧。”
禿頂老爺指著胖老爺怒道:“男兒膝下有黃金,你這個窩囊廢,以後還好意思自稱老爺?”
胖老爺朝禿頂老爺吼道:“我命都要沒了,管他當什麼老爺女人!”他顫抖著把衣擺抖了抖,無數粒銀子被抖落在地,“這些你都拿去,大好人,求你行行好快把藥給我吧!”
紀聽年冷冷一笑:“想要我把藥賣給你,光用銀錢買可不夠,還須你們二人的道歉呢。”
胖老爺伏在地上拜了三拜,把頭磕得啪啪響,“我的姑奶奶!我的好祖宗!你全當我剛剛在放屁,都是我的錯!”
他抽出一隻腳來,猛地將禿頂老爺掀翻在地。
“你……你個豎子,真是狗腿扯在羊胯上,不足與謀!”禿頂老爺氣得尖聲直叫。
胖老爺死死扣住他的肩膀,“給我磕頭!磕頭!”
“罷了,以後若敢再跑來惹事,休怪本掌櫃不客氣!本掌櫃無意與你們糾纏,我們‘仙家小洞天‘雖然剛開業,但並非軟弱可欺,更非你們隨意玩鬨的地盤”,紀聽年架勢十足,麻利地走至儲物的內間:“喜眉,收下他們的銀子,我去給他拿藥湯。”
胖老爺等得望穿秋水,一刻鐘的功夫後,見紀聽年捧著一杯澄澈無色的水掀簾出來,他趕忙跪跑著伸手接過,宛若接過神佛遞來的救命良藥。
在眾人的矚目下,胖老爺一口一口地飲完,喝得一滴不剩。
“快離開!彆再來搗亂了!”座下的客人們一齊朝二人呼喚,要不是怕弄臟了小掌櫃店鋪的原因,他們差點就要朝這二人扔樹葉子臭雞蛋了。
胖老爺佝僂著身子,灰頭土臉地溜開。禿頂老爺又理了理衣襟,擺起一張喪世臉,丟下一句“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也”就邁著富老爺的步子離去。
“小掌櫃實乃人中豪傑!真令在下欽慕不已呀!”
“小掌櫃慧心巧舌,年紀輕輕就有此等智慧和魄力,依我看,你往後定會做成一番大生意!”
“那兩人太無理取鬨了,小掌櫃放心,以後有我經常光顧你的鋪子,絕不會讓那些歹毒的人靠近這裡!”
大夥兒見這位掌櫃身量小巧,又戴著一張俏皮的兔子麵具,便猜想她是位年輕的少女,偏又有著燦若朝霞的元氣,實在是惹人憐愛,又讓人敬意橫生。
店鋪裡讚揚聲一片,紀聽年掩在麵具後的整張臉都止不住笑,她點頭朝食客們抱拳。
鋪子外不顯眼處,一抹黑色衣角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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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月光至,將暮色點綴得流金交錯。
紀聽年從書肆裡薅來了幾本小書,就與喜眉一同躺倒在馬車上。車輪轆轆,從西市往魏侯府徐徐駛入。
剛要閉眼小憩一會兒,紀聽年就驚覺有什麼東西定在她身上。睜開眼睛,便見喜眉用好奇的眼神盯著她左看右看,她也學著拋過去一道好奇的眼光:“我身上有什麼奇怪的東西嗎?”
喜眉頻頻點頭,一臉仰慕道:“郡主,您莫非真是個仙子吧!您這腦袋瓜子裡到底裝了多少合璧隋珠?還有這張嘴到底是什麼成分?彈出來妙語簡直跟連成串的珠子一樣,一個接一個地往外湧,堵得那倆臭男人理屈詞窮,我今天才知道原來世間真有所謂的“唇槍舌劍”,而且就在我的身邊!”
紀聽年“噗嗤”一笑,這話真真說到她的心坎兒裡去了,她笑嘻嘻地摸了一把自己的腦袋:“當然是如假包換的幽蘭仙子,這腦袋自然也非凡品呢。”
“幸虧有郡主,要不然那兩個又蠢又壞的老男人可真就肆意妄為了。您是怎麼想到這些好法子的呀?”喜眉一臉謙虛好學的神情。
“那兩個老男人一直叫囂著要讓女子卑弱慎行,對女子頤指氣使,像這種喜歡用所謂的權威壓製女子的人,最怕的同樣是淩駕在他們身上的‘權威’。這些貪生怕死的小老爺平時被天子之威奴役夠了,看到了比自己卑下的人,還不得挖空心思好好玩弄一番?”
紀聽年隨意翻看著幾本小書。
“他們那樣欺辱人,我便隻好假托‘禦賜’之辭,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了。”
“而且,這種趨炎附勢的人最是膽小惜命,在憂及性命的時候,他們絕不敢冒半點風險,就算丟儘麵子也無關緊要。”
喜眉趕緊把這些話塞進腦子裡,“記下啦,郡主就是個機靈鬼,什麼洞悉人心、明察秋毫,全都不在話下。”
紀聽年忽然想到了什麼眼神一亮,唇角彎起:“我洞察人心的最高功力可不在剛剛對付那兩個臭男人身上,你猜猜我用在了哪兒?”
沒等喜眉回答,紀聽年就“啪”的一聲合上書,忍不住脫口而出:“當然是用在了魏頤安身上!你不知道,那小古板現在心裡早就站不住腳啦,恨不能即刻跟我和離,然後美滋滋地娶一個溫柔敦厚的閨秀!更好笑的是,這小古板還不知道我其實早就把他看穿了,還以為我想賴著他呢!”
喜眉跟著捂著嘴笑:“郡主就是聰慧,和離指日可待。”
不過沒過多久,紀聽年臉就垮了下去:“我們剛開業沒幾天就遇到了這等怪事,在西市經商看來並沒有想象中容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