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承 那你哄哄我呀。(1 / 1)

一連幾日,魏頤安下值回府後都見紀聽年像隻小蜜蜂一樣,不知道在忙裡忙外地做些什麼。

更蹊蹺的是她夜裡睡夢中呢喃的那幾句話:“怎麼又黑啦?”“這肉還是黑的。”“一點也不嫩!”“又失敗了!”

他嚇得爬起床拿鏡子照了照臉,沒黑呀?這不算黑吧?不嫩是不嫩,但也不糙啊!

這日進寢屋後,就見美人榻上躺著一位四腳朝天的小仙子,右手執著一帙書卷,眼睛悠悠地上下開合著,就快要閉上了。

既然看書就要刻苦勤奮,莫負光陰,可她卻渾然一副悠閒的樣子。魏頤安故意弄出點動靜來,好讓她醒醒神。

才剛加重腳步聲,就見小仙子一個猛跳,從榻上跳了下來。慵懶的貓兒一下子變成了活潑矯健的蛟龍猛虎。

魏頤安為之震撼,若是軍營裡的新兵們都能有這番勁頭,練武何愁沒有進展?

小仙子一把拉過他的胳膊,牽他到桌邊坐下。榆木雕花桌上,擺著一張黃花梨棋盤。

魏頤安這才反應過來,這是邀他一起對弈?想不到她竟也有下棋的雅趣。

然而紀聽年沒有立馬落座,而是向外間跑去,屋子裡隻餘下“噠噠噠”的腳步聲。

裡裡外外來回跑了好幾趟,小仙子終於喘著氣停了下來。隨後,就有一大盤瓜果呈到了魏頤安的眼前。

“夫君吃,這是我今天親自去集市上買的瓜果,專揀外表看起來晶瑩透亮的挑的,買回來後又仔細檢查了一遍,每一個都是新鮮完好的,夫君可以放心吃。我還專門把它們切成小塊的模樣,吃起來更加酸甜可口。夫君快嘗嘗!”紀聽年夾著嗓子,把那股甜蜜動聽的腔調拿了出來。

“親自”“挑”“仔細檢查”“專門”“切成小塊”……魏頤安就算再大意,也能聽出字裡行間這些被格外加重的字眼兒。

還沒來得及回話,就見小仙子又把一杯茶捧到他眼前晃來晃去,就差懟到他臉上了。

“這是隱雲樓新出的“九曲紅梅”和“碧玉檀”,自從上次飲完,我就一心想著要給夫君帶幾杯嘗嘗呢。”

哦,“一心想著”,那她前些日子怎麼不幫他帶。

魏頤安剛想嘗一口,手中的茶盞就被小仙子奪走挪到一邊,隨即一大片黃燦燦的綢緞映入了眼簾,閃著奪目耀眼的金光。

還有“驚喜”?

小仙子踮起腳將衣服掛在衣桁上,金色的衣袍平整展開,垂落及地。她又使出牛虎之力,誇張地把衣袍上下抖了三抖,金色的綢緞頓時如波浪般起伏跌宕。

傍晚的霞光透過窗欞傾瀉在衣袍上,宛若湖麵的緞麵上波光粼粼,金光跳躍不歇。

簡直亮到了他的眼睛。

“夫君,你是不是也被震撼到了!你不是說喜歡這種樣子的衣服嗎,我這就幫你買到了!它不但顏色鮮亮,而且每道圖紋都很適合你。不信你走近點看看。”

他走到跟前,才發現這身衣袍內有乾坤。

雙袖的金絲滾邊之內,印了幾輪金紅旭日。衣身左側繡了一匹駿馬的圖樣,四蹄翻騰,長鬃飛揚,儘顯奔騰之態。右側繡著一隻昂首挺立的紅鸛,暗紅的絲線與金線縱橫交織。四周環繞著黃素馨的紋樣,金英翠萼,彆具一格。

“這些圖紋你可知都有什麼寓意?”

魏頤安搖了搖頭。每個事物的寓意都千奇百怪,他倒是不會去查探,他隻知道這些圖紋看起來跟他的精神氣質很合。小仙子果然有眼光。

紀聽年把一雙杏眼睜的圓圓的,揚聲說道:“這裡麵可是有深意的!旭日東升,那是一日之始的象征,是濃睡之後,精神煥發之際。”

“黃素馨乃報春之花,是一年之始、萬象更新的象征。‘金英翠萼帶春寒,黃色花中有幾般’,黃素馨淩寒而開,一身氣節,絕非是那些萎靡不振之徒可以比擬的。”

“駿馬和紅鸛乃百獸之中最為熱烈奔放、灑脫自由的鳥獸之二,當人們看到它們鬥誌昂揚、生機勃勃的風貌,都會一下子精神大振,甚至會返老還童呢!老馬都能識途,少年之人卻老態龍鐘、老氣橫秋,豈不叫人貽笑大方?”

小仙子果然懂他的心!魏頤安的眼底閃過光亮:“夫人這般了解我,我甚是感動。我定不辜負夫人的心意,會常穿這件衣服的。”

雖然這件衣袍看著偏小了點,明顯與他的身量不太匹配。

紀聽年往他胸口輕拍拍:“過而能改,從善若流,果然有將軍之風。”希望他不辜負她這番善意的敲打,把身上的古板氣去一去。

魏頤安:???

這是什麼話?他突然搞不懂小仙子這是在誇他還是貶他。

“夫人今日可是有什麼要事需要我幫忙?但說無妨。”他要是再看不出來紀聽年今天的奉承之意,那他也就不配當這魏侯府的“二當家”了。

紀聽年眼神一亮,這話問到點子上了!她忍痛割愛,花費了那麼多銀兩,為的就是這一刻!她眼珠子咕嚕一轉,把眉毛皺成了一道波浪,假裝埋怨道:“夫君難道以為我是有事相求才送你這些?看來夫君心下覺得我並非真心相付,那夫君對我豈不也是虛與委蛇?”她氣得往美人榻上一躺,一把閉上眼睛。

任是魏頤安在戰場上手急眼快、雷厲風行,還擊所有飛閃而過的刀眼,也不妨礙他此刻一下子措手不及,他愣怔片刻,走到美人榻邊,道:“自從娶了夫人,我就承諾自己要好好待夫人。夫人要我做任何事,都不必客氣的。”

雖說著體貼的話,但他的語調明顯僵硬至極,透露著心底的冷冰冰,這紀聽年也能聽出來。

不過也正合她心。紀聽年的眉頭一下子平展了,從美人榻上跑到榆木桌旁。

魏頤安的眼睛瞟到榻邊的那冊書卷,書衣上寫著“三日成為無敵棋手”八個狂放的大字,既醒目,又醒神。再想到桌上的那副黃花梨棋盤,他瞬間明白了。

一轉身,就見桌旁的小仙子衝他眨了眨眼睛,細聲道:“那你哄哄我呀!”

魏頤安勾起唇角笑了笑,走到她旁邊道:“那當然了,隻是不知道夫人想如何哄,要不咱們邊下棋邊哄,如何?”

哎呀太對了!紀聽年狠狠壓住不斷上揚的眼角,假裝無奈道:“可以呢。”

幾局“五子連”下完了,魏頤安雖然每盤都贏了,但他的內心幾近潰敗。

不下不知道,一下嚇一跳。

她落棋的地方不循常理,每次都讓他意想不到,他讓棋都讓成那樣了卻還沒能如願輸一次。

偏生小仙子勁頭十足,連連慘敗都沒讓她心灰意冷,甚至看上去比原先還神懌氣愉。

他略微思索了片刻,眼睛緩緩地眨了一下:“要不嘗試一下其他棋類?圍棋,象棋,六子衝,對角棋,八卦棋,夫人想下哪一個?”

紀聽年也跟著眨了下眼睛,強撐起垮下去的嘴角笑笑:“這些我一個都不會呢,也就‘五子連’還算得上精到。”

魏頤安:“……”

是挺“精到”的。精到得把對手的輸路都給堵死了,以至對手想輸都沒有地方輸。

她把臉湊到魏頤安跟前:“要不夫君稍微指點我一下‘五子連’?你那麼厲害,幾個回合就把我打敗了,我也想學製勝的法寶。”

“好,我先落第一個黑子,夫人認為你接下來的白子該放在哪裡?”魏頤安在棋盤中央放了一個子兒。

紀聽年執起一枚白子,思量良久,才在棋盤邊緣的一處落下,隨後神秘一笑;“夫君在那邊安家,我當然得另辟爐灶啦。”

先來者已經占據了先機,隻有在沒有飽和的地盤才更可能贏得利益,更能得到崛起的機會,也不易陷入惡性競爭,從而陷入惡性循環的困境。

這也正是她選擇西市而不是東市的原因。

魏頤安發現了症結所在,原來是小仙子的思路不對,他直言正色地引導:“夫人彆具慧眼,可是棋乃博弈,是你爭我鬥,亦如戰場廝殺,有勝負輸贏。其他事物尚且可以和合雙全、和衷共濟,但是棋盤和戰場上的搏鬥一樣,必有一方滿盤皆輸,潰不成軍。不思爭先,勝如登天。棋盤上沒有謙讓,沒有躲避,唯有正麵迎擊和你追我趕。”

紀聽年第一次見到他神情如此嚴肅莊重,知道那都是金玉良言,趕緊把他說的這些關竅都灌進腦子裡。大概是自己把經商的路數用在了對弈上了,“對弈”強調的就是一個“對”字,隻埋頭顧著自己的棋局隻會給對方增加贏的機會。

她的頭微微低垂著,兩眼認真地看著棋盤,眼睛眨都不眨,一副專注思索的模樣。

芙蓉粉麵上,眉梢如柳葉,清眸似秋水。

晚霞映在她的鬢角上,輕細的發絲鍍著柔和的金光。

紀聽年抬頭,衝魏頤安盈盈一笑。魏頤安匆忙地挪過視線,飲了一口“九曲紅梅”茶。

茶底紅香四溢,紅葉熱烈翻騰。

紀聽年歪著臉湊到魏頤安眼前:“我知曉啦,那夫君再陪我下幾局試試看吧。”

魏頤安輕笑,執起一顆黑子落下。“棋局風雲詭譎,臨陣對局也需要靈巧變通,不可一成不變地隻知攻而不知守,攻與守需要及時轉換。”

“夫君具體說說?”紀聽年捏住一顆白子,落在黑子旁邊。

“兵法有雲:‘避實擊虛’,若察覺對方存在空虛之處,直接進攻,將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而一招製敵。反之亦有‘就實讓虛’的棋法,跟著對方的棋路走,形影相隨,此招能夠合理地防守,又能夠守中生攻,因為守之極乃攻時。”

“譬如眼下,不知你是否察覺到了,我馬上就要形成內插連四的棋局,若我再加一子在這兩道棋路的中央,那麼無論你堵住哪一頭,我都能有一頭形成三個子的棋路,此為一子雙殺。”魏頤安修長的手指在棋盤上點了又點。

“我明白了!那一子是你至關重要的空虛之處,若我能把白子放在此處,我便攻下了你的兩條贏路。”紀聽年立馬在兩條棋路中央擺了一個白子,放得擲地有聲。

魏頤安遞了一個讚賞的眼神:“夫人聰慧。但要記得,在攻的同時也需要謀得自己的棋局,‘一子雙殺’的棋路有很多種,若兩道路都沒被對方的棋子堵住,‘兩頭空’、‘邊二空’、‘跳二空’、‘中二空’是可以布劃的棋路,若遇到一頭被堵的情況,可在這四個路數的基礎上采用‘外插連四’或‘內插連四’的方法。”

紀聽年聽得聚精會神:“那這幾道棋路還得請夫君演示一遍。”

一夜到天明,屋內全都是“啪嗒”的落棋聲。一直保持著飽滿精神的紀聽年,直到學會了所有的棋路技巧,並且贏過了魏頤安一局,才卸下了一身的氣力,癱倒在椅子上睡了過去。

魏頤安把她抱到了床榻上,隨後也跟著躺了下來,昏睡前聽到她在夢鄉裡喃喃道:“那書還騙我說成為無敵棋手需要三日,我看隻需一晚就夠了!小古板還挺會教……”

魏頤安疑惑:小鴣伴?是在稱呼他嗎?這是她們雍州人對丈夫的稱呼嗎?聽起來真是格外親切。

眼下正沾沾自樂,不過他永遠不會想到,次日自己就要在廣庭大眾之下被小仙子的棋技打敗得片甲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