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堂正中的牌匾上書著“無處不通”四個大字,筆調流暢飄逸,在典雅中儘顯落拓不羈的氣韻。
堂中一張紫檀大圓桌上坐了一個成年男子和兩個小童。成年男子著一身白色直襟常服,莊然危坐,好似一塊溫潤的羊脂玉,透著溫和又內斂的氣韻。小童們則仿佛散架了一樣,靠在椅子上,嘴巴張得溜圓。
好一副憨態可掬的模樣!但是小童們目不轉睛正盯著的,好像是她本人……
緊接著,兩個小童立馬從椅子上爬起,一左一右地飛奔到她的身側,一個牽起右手,一個把魏頤安的手挪開,牽起了她的左手。
魏頤安和紀聽年:“……”
“神仙嫂嫂!神仙嫂嫂!神仙嫂嫂!”兩個小童仰著脖子,朝紀聽年奶聲奶氣地喚個不停。
紀聽年今日身著挼藍織錦羅裙,一頭青絲綰成如意髻,僅插的一支碧葉雕花簪為發間添了一抹翠色,靈秀中帶有幾分典雅之美。小童們從未見過這般美麗的姐姐,兩雙眼睛都沒有功夫眨的。
魏頤安向紀聽年介紹:“這是堂弟本本和堂妹文文,二叔的孩子。”
原來是魏家的弟弟妹妹們,看上去不過五六歲的模樣。
聽他們接連不斷地喚著“神仙嫂嫂”,紀聽年高興得雙眼放光,連連點頭:“誒誒誒,在呢在呢!”
她蹲下身摸摸小童們的頭,小童們衝她叫得更歡。
被晾在一邊的魏頤安隻得走去兄長那兒“求安慰”。
“哥,你們這是……一直在等我們嗎。”
以往要是哥倆都恰好休沐,魏頤安睡懶覺起晚了的話必定是等不來他的早食的。
“今日理應一起共食,你們剛新婚,晚點來為兄都理解。”魏言庭給魏頤安遞來一杯暖茶,溫潤沉穩的聲音中含著笑意。
紀聽年被小童們牽來桌前,魏言庭為紀聽年遞來暖茶:“弟妹好,家中可有不習慣之處?如有任何不適應的地方,弟妹隨時告知。”
“謝謝……大哥,一切都適應。”紀聽年在魏頤安身邊坐下。說不定不到一年就能和離了,紀聽年才不會顧著這些細枝末節。況且昨晚睡得昏天黑地不省人事,感覺不到任何不適。
見紀聽年身側空了一個位子,紮著衝天揪的魏文文急忙一屁股坐下,隻餘魏本本一人傻站一旁,苦苦癟著嘴。
突然,魏本本眼珠子一轉,跑到魏頤安跟前委屈巴巴道:“二哥哥,能不能幫我拿一下案頭上的桂花糕,我夠不著。”
“好。”正準備給一家子盛粥的魏頤安放下勺子。
魏本本心底的小算盤打得劈啪響,一旁的魏言庭含笑不語。
取回之後,紀聽年周邊哪兒還有空座?魏文文和魏本本早已緊圍在紀聽年兩側,滿臉興奮地幫她夾菜,哪裡還剩他的位置?
魏頤安一臉無奈,凶巴巴地打趣魏本本:“不要桂花糕了?”
紀聽年覺得好笑,這魏頤安都不如小娃娃們機靈。
魏本本理直氣壯:“不要啦,家裡好不容易有了位嫂嫂,陪她玩還來不及,還要桂花糕做什麼?”
魏頤安一屁股在紀聽年對麵的座椅上坐下。
“好不容易”?紀聽年不由自主地點頭。這事兒她清楚,這得怪魏頤安擇妻要求高,偏愛端莊淑靜的女子,要知道這年頭窈窕淑女可不好找!要不是太後賜婚,他大概是找不到媳婦兒的。
魏頤安無奈,隻得給魏本本夾了幾塊肉:“……多吃點,長個子,這樣以後才能夠得著案頭。”
再猛地一抬眼,卻瞧見對麵的紀聽年頭點個不停歇,腦袋宛若小雞啄米般一上一下。
“夫人怎麼一直點頭?”他心下好奇極了。
紀聽年這才發現自己一時情不自禁,腦袋竟隨著內心的想法動起來了,她一個正襟危坐,趕忙用力把腦袋控製住。
“啊,夫君莫擔心,是…是落枕了!”紀聽年眼珠子咕嚕一轉,隨意找了個理由,又朝對麵的魏頤安無辜地眨了下眼睛。
魏文文和魏本本大驚,同時一左一右側過身子,幫中間的神仙嫂嫂揉頭。
魏言庭也有了動靜,心下責備自己關照不周:“是我疏忽了,弟妹。忠叔,去將府裡的晏大夫請來,過會兒記得讓人重新更換星梧院的枕席。”
“大哥,不礙事不礙事,是我自己的問題,真的不用換的。”紀聽年連連喚住領命往外走的管家。
“換吧,神仙嫂嫂落枕了,文文會心疼的。”魏文文連忙握住紀聽年的手。
“神仙嫂嫂有沒有好一點?”
廳堂內瞬間說話聲迭起,一人接一句,好生熱鬨,唯有魏頤安一人在靜默沉思。
良久後,待眾聲漸消,一道奇異的眼神落於紀聽年身上:“落枕?可你昨晚沒枕在枕頭上睡呀。”
魏頤安回想起早上醒來的畫麵,“落枕”這個說法確實不太真實。
“那枕在哪裡!”兩道稚嫩的童聲異口同聲而起,魏文文和魏本本用純真的眼神看著魏頤安。
紀聽年也一頭霧水,她睡得太沉,自己也不知道呀。而且她睡相文雅,這一點她很自信。
“那枕在哪裡?”鴉雀無聲的廳堂裡,一句附和的疑問傳來,來自紀聽年這個當事者,以真誠詢問的純潔語氣。
魏頤安倒吸一口涼氣,這位仙子可真是令他刮目相看呢!
幾道目光一齊射向魏頤安。
戰場上的刀槍劍戟無論多麼凶殘都從沒有令他感到壓迫,但是此刻這幾道人畜無害、天真無邪的目光竟仿佛有千斤重,叫人不禁折服於它們的氣勢之下。
他是真的難以開口,但要是他再不說出真相,或許今兒的局麵就要僵在這兒了。
“在……我身上……”
他欲言又止,卻終是降服在幾人好奇的目光中。
“咳……咳……”反應快的魏言庭連忙低頭咳嗽一聲,止住話多的弟弟。
忠叔趕緊捂上了耳朵,這簡直沒耳聽啊!
“二哥哥,你怎麼能硌著神仙嫂嫂的頭呀,難怪嫂嫂落枕了。”
“二哥哥,你這樣會讓嫂嫂不舒服,以後用枕頭,枕頭可比你輕軟多了。”
文文和本本眉頭擰成了一串麻花,為中間早已瞪大眼睛、膛目結舌的紀聽年順順氣。
魏頤安無語凝噎:有沒有可能被壓著睡得不舒服的人是他。
紀聽年心下隻有一句話:絕無可能!
連續好幾日,在兩位小童們陪同下,紀聽年把整個魏府裡裡外外都熟悉了。
經過這幾日的沉澱,紀聽年也越發確認了魏頤安不解風情的古板性子。若是尋常人,定不會把那句“在我身上”當作乾巴巴的回答,而是珍藏著當作私下調情的話呢。
這日夜幕已至,紀聽年有更緊要的的事情做。
西市裡的零星晚燈,泛著冷清的光輝。隻有一座茶樓人煙湧動,星火點點。
一進茶樓,清雅的茶香撲鼻而來。香爐內青煙繚繞,隨嫋嫋琴音向空中盤旋,熏染得茶樓愈顯清雅古老,如與塵世隔絕。
“真不愧隱雲樓之名呀!”伴在紀聽年身側的喜眉嘖嘖讚歎。
“這茶樓的老板必定是位高風亮節的人,像我就開不出這等雅致的樓。”紀聽年將頭上的幕籬戴緊了些,低聲喃喃:“如果是我,就在樓肆裡到處擺上招財的物件,運財童子、貔貅、金元寶、銅葫蘆、招財樹……再雇幾個樂師唱些聚財的喜曲,哦,還有財神爺的大像也不能少。”
喜眉向她投去讚許的眼神,連說了三聲“好”。
依照樓內茶博士的建言,二人都點了新出的兩道茶,一道名為“九曲紅梅”,一道名為“碧玉檀”。
茶盞上桌,“九曲紅梅”葉肥色紅,紅染杯底,宛若紅梅縱橫。輕啜一口,餘味幽遠,如遇隱逸之士。“碧玉檀”木融湯沸,暗暗飄香,猶如置身竹林。
“西域佛國的流光茶已經是我曾喝過最好的茶了,今日一飲這隱雲樓中的茶,才發現它有過之而無不及啊。”鄰座一位中年老伯歎道。
有人笑著附和道:“哈哈,那你發現晚啦!自從喝過一次隱雲樓的茶,每日不來喝一次心裡就不暢快!”
“我一般都在東市裡閒逛,也是近來才發現西市竟有這麼彆致的茶樓,唉,真是相逢恨晚呐!”一道年輕男子的聲音傳開,極為洪亮。
“喲,葉大公子!真巧呀,竟在這裡碰到您了!”
“葉大公子,是什麼風把您吹到茶樓裡啦!”
幾位錦衣公子激動地站起身,一齊圍上去。
紀聽年挑頭望去,隻見一位高大的少年被圍了起來,一身暗紅的錦貴衣袍,身上纏著色彩斑斕的玉帶無數。
少年停下不停抖動的雙腿,拱手作揖:“是我是我,諸位彆來無恙。”
“沒想到葉大公子竟也是位愛品茶的高雅名士,小弟對您的仰慕又多了幾分。”
“葉大公子能文能武,無所不通,現在又有名士之風,將來定是我大祁的頂梁柱!”
紀聽年一臉疑惑,一般名士不都特意穿一身白衣,再蓄長長的胡子嗎?他身上五顏六色的穿著似乎與名士沒有關聯,反而有雲泥之彆。
見她家郡主一臉沉思的模樣,喜眉連忙把積累的八卦庫給搬了出來:“他是中書令家的紈絝公子葉同舟,當日留春宴有位葉溪和葉小姐是他的姐姐。”
“那他是個什麼‘能文能武’法兒?”紀聽年好奇問道。
“就是能吟上幾句小兒詩,能耍幾下扇子把撲棱蛾子趕跑的那種……”
“哦……”
來汴京城有段時日了,她越來越發現汴京人的腦子很奇特,比如他們喜歡顛倒黑白,不是說一些違心之言,就是喜歡自己腦補,能把一個人從一個極端說成另一個極端,她幽蘭仙子的稱號不就是這麼來的嗎?還有她的那位掛名夫君,看著倒是挺舒心的,就是腦子呆板,沒有什麼靈氣。
四周看熱鬨的茶客們也朝葉同舟這邊湧來,像這樣的高門子弟百聞不如一見,今日終於能一睹風貌,他們哪能錯過這樣的機會?
看著前方挨擠的人群,紀聽年同情了他一秒:“還好我戴了幕籬……”
紀聽年趁眾人都快擠成一團之際,和喜眉麻利地溜開,今晚還有更緊要的事情要做。
兩盞絳紅燈籠高懸於車門前,隨著馬車的行駛燈暉搖曳。一路穿行至東市,在昏暗西市裡顯得奪目的光彩漸趨寧和,與周圍的光輝融為一體。
星月交輝之下,飛魚湖上磷光點點。湖的右側林立一座織錦閣,閣內燈火通明,人聲嘈雜。
馬車在閣前悠悠停下。
“郡主,汴京城最有名的製衣閣就是這家,裡麵各式的衣裳都有。”喜眉扶著紀聽年下來,湊到紀聽年的耳邊小聲笑道:“上次您要的那種“小衣”,就是在這裡買的呢。”
紀聽年眼中的光芒一下子躍起:“就是這裡?看來這裡的衣服彆具一格,有成人之美的品格!”她興奮地往裡走:“走走走,我們快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