盂蘭盆割草 身體被一張網裹住,四肢纏……(1 / 1)

池野早紀刷牙,吐泡沫,漱口。今早起床有種奇怪的感覺向他襲來,醒來時發現自己把被子壓在身下睡了整晚,還在酷暑的夏夜裡把風扇關掉了。搞不清楚是不是睡慣了床墊,不習慣睡榻榻米的原因。

而且喉嚨很痛。

像有人往裡麵塞了個拳頭。

他掛起洗臉毛巾,按摩著喉嚨往起居室走,但疼的地方在內部,按了好幾個地方都感覺不對勁。

走廊上有幅他從小就很喜愛的浮世繪——《源賴光公館土蜘蛛妖怪圖》。畫上的蜘蛛在打瞌睡的源賴光背後張牙舞爪,池野早紀特彆喜歡後頭那堆成群結隊的妖怪,他覺得裡麵藏著股歡樂的鬼氣。

浮世繪底下擺著留聲機和唱片櫃,裡麵大多是披頭士和滾石唱片,還有門基這種冷門的樂隊。可能一般人想不到,這些唱片都是外婆的。他無聊的時候倒是會聽兩段落語,搖滾和爵士也聽,不過隻是為了融入班級話題。

走到起居室就發現外婆和媽媽都起來了,兩人之間像是剛吵過一架,各自占據了桌子的一邊,麵對麵喝茶,氣氛很僵。

“你捂著脖子乾什麼?”媽媽看他一眼。

“有點痛,可能昨晚睡覺張嘴了。”

這個時候介入隻會被兩個強勢的女人當成轉移火力的靶子,他打過招呼就準備悄聲離開。

過去如何他不清楚,也沒人跟他講過。從池野早紀的視野看,池野家就是母係家族,自懂事以來外婆就是池野家家主,外公是入贅的留洋醫生;最有可能擔任下一任家主的是身為長女的媽媽,老爸是入贅的家庭主夫。

“早飯不吃?”媽媽語氣生硬問道。

快溜出門的池野早紀立即站定,腦內胡亂思考,是編個謊話蒙混過去,還是回去頂著兩人視線把飯吃了?

恰巧這時候有人來了,“打擾了,有願意參加盂蘭盆割草活動的學生嗎?十二歲到十八歲都可以參加。喂,你怎麼又回來了啊!!”

氣勢洶洶質問池野早紀的人是村裡常年跟他不對付的光頭。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惹了他,光頭每次看見他回來都要找茬。

“哦,是光頭。”他先發製人。

“你這家夥!說過隻是把頭發剃掉了。”

來得正好,被他利用一下吧,“媽媽,我跟飯塚去商店街吃,盂蘭盆割草我也去。”

飯塚惡狠狠瞪他,進去跟裡頭的人問好。

也許是鄉下蟲子多,又正值夏天,飯塚的媽總要給他剃成和尚頭。鄉下剃和尚頭的男孩子很多,多他一個也不顯眼。要是放去東京,大概一下電車就會被圍觀。

“早紀,你明白嗎,你自己現在的成績是什麼狀況?去吧,但是回來後該做什麼知道的吧。”媽媽的聲音從裡麵傳出來,接著對飯塚說,“你兩年齡一樣,要好好相處。早紀沒做過農活,要是拖後腿你教教他,多個人幫手你也好早點結束去玩。”

飯塚老老實實地答應。

隨後是跟外婆的閒聊,“早紀加入劍道社這麼多年了,身體也不見結實點。難道是天生肌肉瘦弱的類型嗎?”

那是因為社團活動都被他翹掉了啊媽媽。

後麵的對話聽不見了,有人端茶進去把門關上。

再出來的飯塚安靜了許多,臉紅紅的,眼神左瞟右瞟,搔搔頭問能不能用下電話。村裡僅幾戶人家有電話,其他人有需要就來借,或者去雜貨店的公共電話投幣。

“你要給誰打電話?”池野早紀問。

飯塚往他那邊瞟了好幾眼,飄忽不定,就是不敢直視,彆扭地說道:“女朋友。”

“你還能有女朋友?”

“之前打工,認識的。”

“哦是嗎,同在村裡還需要電話聯係啊?”

“誰,誰說是村裡的。是東京的女生……”

“你什麼時候去過東京打工?”

“煩不煩啊你,之前在甲府便利店打工的時候認識的,她說她是東京的。”

哈哈,撒謊都不會,東京的女生想打工還需要去甲府嗎?

飯塚不敢直視的人當然也不是他,而是他身後的鬆山。鬆山姐把割草需要的鐮刀和簍子拿來了,她是池野家的女傭,也是昨晚幫他把吐臟的衣服換下的小鬆。

池野早紀接過鬆山遞過來的東西默不作聲,等著飯塚把不存在的電話磕磕絆絆打完。

也不知道誰給他出的主意,在喜歡的女人麵前裝作有女朋友,該不會以為鬆山姐會吃醋吧,還是以為能證明自己是搶手貨?

“走吧,光頭。”

“你這傻……!”飯塚把要罵的話咽了回去,轉身紅著臉跟鬆山姐鞠躬道彆,眼神有些失落。

鬆山姐當然不會把他兩的對話當回事,池野早紀往坡下慢悠悠地走,心想溫柔係大姐姐也是他的天菜。

可惜鬆山姐見過他嘔吐,見過他罰站,小時候還因為他亂粘口香糖,害得鬆山姐在木地板的間隙扣了一下午的口香糖,很抱歉,他在鬆山姐麵前已經沒有任何顏麵了。

“混賬,真沒禮貌,走這麼快乾嘛!”飯塚終於跟鬆山道彆完追了上來,“你怎麼回事,年初回來一趟,年中又回來,你丫是在東京待不住嗎!”

池野早紀好像有點明白了,難道是因為自己隻要一回鄉就能跟鬆山姐待在同一個屋簷下,所以飯塚才討厭他,“年初我外公病逝,年中盂蘭盆,我不應該回來嗎?”

“啊,不,不好意思,我一著急就忘了。”

“你著急什麼?”池野早紀反問,心想光頭要是對自己好一點,說不定自己還會幫幫他。

飯塚突然激動起來,罵罵咧咧:“整天遊手好閒,無所事事,成績吊車尾,社團不參加,課也翹了不少吧,就你這樣的人還能待在東京,我真是看見你就火大!媽的,純粹在浪費機會!所有人都想去東京,就你整天擺著張無所謂的臉,態度也就算了,意誌力也很弱,你這人的存在有什麼用?怎麼池野家會有你這樣軟弱的人,要是讓我、要是讓我去……”

飯塚停下不說了,天氣炎熱,他罵罵咧咧出了一身汗,用衣服擦乾淨臉上的汗徑自往前走。

你是老媽嗎?我家人都沒這麼關心我。

“那你有什麼遠大計劃?去東京的話。”他跟在飯塚身後。

“……起碼先去打工賺錢,然後寄回家裡,讓老爸輕鬆點。還有,給弟弟妹妹買禮物。”

沒想到嘴巴這麼壞,還挺在乎家人的,就是做計劃的能力跟沒有一樣。

“你是不是對東京期望也太高了,”池野早紀摸出一包煙,拍出一根叼在嘴裡,飯塚眼睛猛地睜大了,詫異地看著他。

“東京很多這樣壞學生,還有去酒吧的,加入流氓集團的。”他指指煙,展示給飯塚看,然後摸遍全身也沒找到打火機,算了,他把煙拿下來,“嚇唬你的啦,我不會抽,我就是個普通學生。”

“那你的煙哪來的?”

“家裡有人抽。”

兩人走下坡道,打橫就是商店街,飯塚提出自己要回家一趟拿鐮刀,讓池野早紀先往商店街下走,等會他就追上來。

池野早紀了然地點點頭,“去見喜歡的女人時拿著鐮刀的確很醜。”

飯塚大吼:“啊啊啊關你什麼事!給我去街口等著混賬!”氣呼呼地走了。

看來喜歡鬆山姐這點沒錯。

村裡“割盆草”一般都交給孩子們乾,由高中生帶著初中生提前幾天把下山小路的雜草清理乾淨,這樣做是為了避免盂蘭盆期間割傷神明的腳。

池野早紀在街上買了個可樂餅吃,走到街口的時候看到不遠處就是稻田,他想起夢裡在泥地亂爬的畫麵,於是走過去看。果然跟夢裡不同,盂蘭盆這段時間水渠是乾的。他踩了一腳泥土塊,小泥塊被碾成了粉末。

不遠處有個戴鬥笠的矮個子男孩,應當也是去“割盆草”。池野早紀心想自己出門時也該戴一頂帽子,這樣就不會被曬得頭頂發燙。

汗水從脖子流到前胸,他抹了一把汗,上前搭話,打算領著小孩一塊往山下集合的地點走,順便看能不能中途把鬥笠要過來戴一會。

自稱小山的男孩被池野早紀的搭話嚇了一跳,不過兩人意外的投機,小山很快顯露出愛嘮叨的一麵:“農休這時候田裡都看不到一個人,噢,除了巡邏的大叔。你見過吧,騎著腳踏車,臉上皺紋乾巴巴的。不對,你應該沒見過,你不是村裡人吧,你這張臉一看就騙過很多小女生,憑我的記憶不可能不記得。”

鬥笠下的聲音像是在變聲期,但講話的內容像大叔,看身高又隻有小學生這麼高。

“那說不定吧,我很少回村。”

“我這些年啊,沒什麼新鮮事好想,就來來回回琢磨以前的事,把村子裡每個人的長相都記牢啦。因為想得太多次,就算很多年沒見,我都能一眼認出他們,厲不厲害。像雜貨鋪的老太婆,上回見她還沒這麼乾癟,沒想到這次再見麵她連老公都死了。”

小山說起話來就不停,逐個點評著村裡人的變化。

池野早紀察覺到不對勁,這人不是他以為的小孩子,後退一步重新打量。這一看,手臂起了層雞皮疙瘩——小山一直在用一條腿走路,另一條腿就盤在膝蓋上,軟綿綿的像裝飾一樣。它獨腳走得太穩了,以至於牽著它手的池野早紀什麼都發現。

“你好像不牽我手走得更快……”池野早紀看著獨腳上濃密的體毛,控製不住聲音發抖。

太惡心了,像狒狒的毛腿。

正想著有什麼辦法能合理的讓自己逃脫,飯塚從背後推了他一把,“你丫自言自語說什麼呢?閒出病了?”

擦肩而過時,池野早紀眼睜睜看著飯塚從小山身體中間走了過去,小山就像一團煙霧一樣,散開又聚攏。

麵對池野早紀不可思議的表情,鬥笠下傳出笑聲:“我也很意外你能看到我,我已經很久沒跟人說過話了,有多久呢?五年?十年?我自己也不知道。總之活著的時候很無聊啊,重複著同樣的工作,也沒有人跟我聊天,每天都想乾脆死了算了,結果某天真的死掉了。”

池野早紀抓著那隻冰涼的手,硬著頭皮接話:“很無聊?你平時在做些什麼?”

飯塚在前麵帶路,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還能還乾嘛?你傻啊,上學唄,放課後就接弟弟妹妹回家,爸媽又不願意我操心家事,也就隻能幫忙煮煮飯。不過也說不上無聊吧。”

小山陰惻惻道:“你看我隻有一條腿對吧,我從小就是畸形兒,這副樣子不用想找什麼工作,基本就是待在家裡等死。結果有一回,村裡派人到家裡說有份工作很適合我,隻要我打掃衛生守好門,每天會有人送一日三餐過來。我當時還以為是美事,想到麻煩家人這麼多年我也終於能做出點貢獻,就答應了。”

池野早紀問:“每天重複做一樣的事嗎?不就像陷入了循環一樣,跟一直在過同一天沒區彆吧?”

小山回:“是啊,你還挺懂我嘛。每天醒來就是擦地,點燈,開頭還很認真,真心為得到工作高興,結果半年後就無聊了。即沒人來檢查,也不知道工資有沒有到家人手裡,後來打掃也逐漸敷衍,有時候好幾天才打掃一回,每天就隻是等飯來。”

飯塚聽不到小山的聲音,隻當池野早紀在挑事,反駁道:“你在說什麼屁話,你這家夥還是個悲觀主義者嗎?放學後不是時間?今天做蛋包飯,明天做雞蛋蓋澆飯,後天研究豬扒蓋飯,做失敗了就把能吃的部分挑出來。把每天過成一模一樣隻是你自己沒膽量去嘗試,真是個沒用的膽小鬼。”

“誒——這人說話真討厭。”說著小山絆了飯塚一下,飯塚踉蹌幾步,回頭看見路上的石塊還以為是自己走路不小心。

“喂,你不是碰不到人嗎?”池野早紀小聲問,意識到事情有些不對。

鬥笠下詭異地笑著,“碰不到人我怎麼作祟呢?”

穿過農田,轉進下山路,道路一側是通往神社的山,一側是河流。這一段河水很深,且水流急,早些年大人小孩都淹死過,如今父母都會警告小孩不許在這邊玩水。

池野早紀在炎熱盛夏中出了一身冷汗,他剛剛在小山笑的那個瞬間看見了,從鬥笠縫隙中看到了下麵的那張臉。

那都不能叫做臉。

一顆盆大的眼珠從臉中央凸出來,臉皮包裹著眼珠在周圍打褶堆疊著,其他五官被迫擠到了臉的邊緣。

這不是人的臉。

“話說你知道嗎?”飯塚在前麵自顧自說話,池野早紀預感他接下來的話不能說,但鬥笠下那隻布滿紅血絲的大眼緊緊盯著他,眼珠幾乎要脫離整張臉掉出來,他被眼前的怪異景象釘在了原地。

“小山家昨晚失火了,一家五口拉進了池野醫院。”

所以昨晚外婆在祈禱。

糟了。

“昨晚我回去了一趟……”它開合著被大眼珠逼迫到下巴邊緣的那張扁嘴:“明明當初是想讓他們拿著我的工薪好好生活的。但真的看到他們生活得很好反而很生氣,太生氣了啊!明明我都死了!我都死了!他們連我死了都不知道,憑什麼拿著我的錢過得這麼好!”

它突然暴起,單腳居然能跳到飯塚後背的高度,然後兩隻手猛地掐向飯塚脖子。

正是這時,池野早紀發覺自己眼力變得出奇的好。

好到他能捕捉到小山起跳前的姿勢,看清小山跳到淩空中伸向飯塚脖子的手。

於是先一步他一把拽住小山的衣領,用自己的體重帶著往後扯。

小山反應迅速,眼見掐不死飯塚,反身直接抱住池野早紀的胳膊,死不鬆手。

“咚——”短短幾秒兩個身影砸進了河水裡。

池野早紀沒想到這東西到裡水裡也絲毫沒有鬆手的打算。他嗆了幾口水,泥沙吃進了嘴裡,奮力在水底下睜開眼,忍著肺火燒的痛想把這坨東西踹走。

在水流猛烈地衝擊下兩邊掙紮著誰也沒討到好,漸漸地兩邊都沒了動靜。

還好掉下來的不是光頭,池野早紀想到,光頭還有去東京的夢想,還要賺錢養家,也許還有機會跟喜歡的人表白。這樣對比一下,自己的人生無趣透了。

身體一直順著水流不知道被衝到了哪裡,鼻子、眼睛、肺部,全都痛到發麻,小山還死抱著他,像坨章魚,不知道是死了還是意誌堅定。

這樣下去第二天他的屍體會卡在哪個拐角被發現吧。

但他沒有掙紮。

自外公死後他總會想,自己會在什麼時候死去,在什麼地點死去,是今天還是明天,是死在柔軟的床上還是硬水泥地上,死前看到的是夜晚的霓虹燈還是人們圍上來的臉。

他每天都在想自己的死法,已經分不清是害怕死亡還是期待死亡,而今天或許就是證明他想象力的時刻。

突然,背後像被人用比水流更快的速度拉了一把。池野早紀感覺自己失重了一瞬間,身體被一張網裹住了,四肢纏滿了線一樣的東西,隨即被拽飛到了另一個空間。

眨眼間景色一轉,他落到了地板上。

池野早紀摸摸自己的肚子,摸摸喉嚨,隻有平時遊泳嗆水時輕微的不適感。把手腳上纏的蛛絲踢走,也沒有看見撞到石頭產生的淤青,他看了眼不遠處趴在地上的小山,不明白怎麼就從水底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