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宅夜晚 “信徒……我的信徒……”嘶……(1 / 1)

池野早紀躲進農田裡,撥開稻子拚命地往前鑽。

他感覺到了……感覺到那個追著他的東西就在附近,他得逃得再快點……

地麵微微顫動,某種東西正在破土而出,綠油油的稻子被震得上下亂顫。

貫穿稻田間的土路中央,浮現出拳頭大小的圓形黑影。仿佛有人在地麵放置了倒扣著的發光手電筒,又快速提到天上,黑影霎時間放大,短短幾秒就吞沒了田兩邊的水渠。

掀起的風吹開稻子暴露出池野早紀的身影,眼看黑影就要往田中心延伸去,他倉皇地往前跑。

田裡的泥土蓄滿水很難跑得快,他摔了一跤手指插進濕乎乎的泥裡,木屐被黏掉了,他緊張得不敢回頭撿,屏氣往村裡的方向跑去。

太陽已經落山,血橙色的黃昏下小小的人影從稻田裡鑽出來,貼著籬笆一溜煙逃到商店街上。黑影緊追在他身後不放。

村子依山而建,池野早紀順著長坡往上跑,他從前最討厭長跑,現在卻不得不使出全力。記得外婆家就在某條平緩的坡道上,本能告訴他逃回家就安全了。

池野早紀回身就看見黑影已經追到了坡下,這要是衝上來連個轉角都沒有,慌忙之下先躲進了一旁不知誰的家中。

關門前那一秒,他餘光看見黑影從地麵上立了起來,有卡車這麼大,依稀是個黑色鳥頭的輪廓。

屋內沒有開燈,黑暗中他聽見自己猛烈跳動地心臟聲,汗浸濕後背的衣服。他沒有在木屐裡穿襪子的習慣,鞋掉了之後一路逃跑足趾沾滿泥土碎屑,他口型默念“叨擾了。”踩上玄關。

村子仿佛被遺棄了,沿途一個活人都沒有看到。但奇怪的是處處都有人生活的跡象,比如茁壯的稻田,比如這戶人家餐桌上熱騰騰的蛋包飯,再比如剛剛進門因為太黑,踢到的玄關處的皮鞋。

他回想著剛才瞥見的巨大黑色鳥頭,確信那是某種鳥形的妖怪。

難道村子裡的人都被黑鳥吃掉了嗎?

隨後他反應過來:自己又不擅長動腦筋,想這麼多做什麼,現在分明是活下來更要緊。

池野早紀哆嗦著腿上了二樓,進到房間裡。他不記得外婆家具體在哪個位置,從高處的窗戶望出去想找到熟悉的宅邸。

窗外傳來尖銳的鳥叫,不是平時能夠平靜欣賞的鳥鳴,而是像拉響警報一樣刺耳,仿佛在點池野早紀的名。

黑鳥要來了。必須立即逃走。

緊張地喉嚨發乾,他舔了舔嘴唇,輕手輕腳從陽台翻到屋頂,想從房後溜走。還沒等往下跳,迎麵撞上疾駛的黑鳥。

巨大的黑鳥從地底掙脫起飛,黑亮羽毛貼著池野早紀的鼻尖劃過,他心臟如擂鼓,害怕的同時一種瀕死的興奮從心底湧出。

鳥翼拍打的風輕而易舉將池野早紀掀翻,他一下滾回房間裡,頭撞上床沿,痛得大叫。

“啊——”

池野早紀猛地睜開雙眼,坐起身,身下的被褥被汗水浸濕。

是夢。

他擦了把額頭的汗,摸了下後腦勺。池野早紀之前的記憶還停留在他縮在車後排,老爸在副駕駛擺弄相機,媽媽一邊問他成績怎麼越來越差,一邊開車帶一家人回山梨縣的外婆家。

路途要四五小時,想來他是中途睡著了,怎麼到了地方也沒人叫醒他。

這次回來是為了幫忙籌備盂蘭盆節,他高二暑假放得早,一家人提前一周回鄉下。

日本傳統的盂蘭盆節從舊曆7月13號開始至15號結束,不過現在改成新曆,已經推遲到8月13號。三天的時間裡除了祭拜亡者,還會有慶典活動和販賣各種小玩意的集市,在近年沒有親人離世的家庭裡盂蘭盆不是一個需要悲傷的日子。

而很多電影、文學裡提到的煙火大會就緊跟在盂蘭盆節後麵舉辦,升起的燦然煙花中,有表示節慶結束送彆亡靈的意思。

坐在被窩裡喘勻了氣,池野早紀把被子汗濕的那塊翻個麵,揚起被子看見自己右腳腳踝上纏住了一條線。

他曲起腿挑起線,手指搓轉著。

是條透明偏白的線,大約麻線粗細,拽了拽還有一定的韌性,扯了幾次沒扯斷。

線的一頭纏繞在他腳上,而另一頭……

推開房間的紙拉門,外麵已經天黑,蛛絲沿著廊道一直通往宅邸深處。池野早紀先拽住蛛絲往回拉動,拉了一兩分鐘都沒見頭,線那頭也不像是纏了什麼重物。

外婆家是祖輩的老宅子,宅邸很大,除了代代流傳下來的主宅,後山還有幾座從京都等地遷移過來的建築。很多有錢人都喜歡囤積老建築,像做生絲貿易的某實業家遷移了近二十座老建築進他的三溪園,其中還將德川家光在京都的“三笠閣”搬到了橫濱,並改名為“聽秋閣”。

池野早紀解下書包上的小手電掛件,這是擰扭蛋擰出來的,光隻能照亮腳步前一米而已,不過他隻是不想被絆倒所以夠用了。

跟著蛛絲繞過庭院,正屋在他身後越離越遠。

他最終在一間單獨隔開的房間前停下,蛛絲在這裡繞了好幾圈,仿佛眼前的門在阻擋它進入。

池野早紀推開拉門,蛛絲的確停留在了門口,門內側沒有蛛絲的痕跡。

他抬起頭,這才發現房間深處坐著個人。因為隻點了一盞油燈,光線昏暗他沒有第一時間看見。

那人身穿暗色和服,腰係金線織錦腰帶,端莊地跪坐在神龕前,完全沒有被身後的聲響打擾。

等看清人影後,池野早紀沒有放鬆下來,反而夾緊肩膀,挺直後背,“外婆。”

老婦人將折斷的筷子插到作為禦洗米的白米飯上,“既然醒了就過來,拜拜你外公。”

靈堂內,池野早紀學著外婆的模樣在神龕前合掌稽首。

空蕩蕩的室內隻有櫻桃木製成的神牌被放在神龕高處,前半部分刻著外公的名字,後半部分刻著“聖靈”二字。

外婆信仰神道教,祭祀自然是按神道的儀式。隻是他從小生活在東京,對神道教遠不及村裡人了解,很多禮儀都是依葫蘆畫瓢現學旁邊人的動作。

如果不是年初外公去世,今年的盂蘭盆節他們大概也不會被叫回來。外婆不知道什麼原因,並不喜歡他們家離開東京,以往兩三年才回來一次。

“早紀,明世說你的成績一年比一年差,期末測驗掉到了中下遊的名次。”外婆說。

明世是媽媽的名字。池野早紀把頭低下,雙手放在膝蓋上,擺出聽訓的姿勢。

“憑你現在的成績,大學怎麼考上醫科?”

“……也不是非要讀醫科吧。”池野早紀很小聲說。

外婆看了過來。

“班上很多同學講將來進工業大學更好,計算機未來會很流行。”

漆碗被摔出去,擦過池野早紀身側飛出去幾米遠,撞到櫃子上“咕嚕咕嚕”轉了好一陣才停下來。

“你不讀醫科誰來繼承家裡的醫院?”

外婆果然生氣了,他不敢再說話,兩人之間一陣沉默。當然尷尬的隻有池野早紀一人,他也不想成績那麼難看,但實在提不起學習的勁頭,越來越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近年學生中盛行“抵製應試教育”的風潮,他身在東京聽過不少,大可拿這套思想糊弄過去。不過他心底很清楚自己是被外公的死影響的,他忘記不了老人彌留之際痛苦的模樣。

池野早紀把碗撿了回來,轉移話題問起自己怎麼一覺睡到了晚上。

外婆的說法是叫不醒。他在盤山路上暈車,在樹林邊吐乾淨後暈了過去,後來叫人去他房間好幾次都沒能叫醒,就先讓小鬆把他衣服換了。

這麼一說池野早紀想起來了,他在來村的山路上憋不住尿,進樹林解決的時候看見了一間很簡陋的神社,秉著不想被神明討厭的念頭參拜了。往外走的時候腿逐漸沒力站不住,扶著樹嘔吐完後就暈過去了。接著就夢見了那巨大的黑鳥。

“外婆您相信妖怪的存在嗎?”他這麼問。

外婆不以為意,“你怕妖怪?那沒有什麼可怕的。”

信仰神道的外婆應當也覺得妖怪是存在的吧,八百萬神裡有不少神和妖怪模糊不清。外婆曾經說過日本人生來就離不開神道教。

或許是真的,起碼他現在坐在神龕下就很安心。

“是外公在保護我們嗎?”難道是外公的靈魂阻擋了蛛絲進屋?

“他哪裡來的這種能力,等三十三年後加入先祖成為氏神再說吧。”外婆接著又說道,“早紀你明天去神社祈禱下平安。”

指的是山頂的道反神社,村子裡大大小小的祭祀一貫由道反神社置辦。在這次意外發現之前,他都以為村子隻有這一個神社,大概村裡的大家也都是這麼認為的。

離開前外婆輕輕抱住了他,拍了拍他的背,“你是我最喜歡的孩子,隻要加把勁,一定不會辜負我的期待。”

池野早紀根本不知道外婆的喜歡是指什麼。

折回房間的路上,他經過廚房用菜刀把蛛絲磨斷了,然後把所有蛛絲收集起來團成一團堆到房間角落。他想這麼硬的絲,織成布能當防彈衣吧。

雖然蛛絲出現得奇怪,但也沒什麼頭緒,池野早紀當時隻覺得是個可以添油加醋,回校編成鬼故事嚇唬同學的小插曲。

把小手電放回書包時,他找到一張塞在書包底的紙。

扯出來一看,是生涯誌願表。

他想起來是期末前班裡統一發的,要往上麵填自己未來的規劃,寫夢想職業。第二天他交了張空表上去,放學就被老師約談了,老師問他:你就沒有什麼自己想做的嗎?他搖頭,那天老師說了自己的青春時代,很精彩,也離他很遠。他沒什麼感觸,老師最後把表還給了他,讓他暑假裡想想,開學再交上來。

反正無論填什麼,他都會去考醫科,池野早紀睡前想到。因為這是正確的道路,是所有人所希望他做的。

窗外正是夜晚最深的時候,他慢慢犯困,懸在天花板的電燈也有了重影。恍惚中,他好像看見房頂一角趴著一隻巨大的蜘蛛,窺視著他。

又是夢嗎……

房間內溫度驟降,寒氣從庭院爬進廊道探入房間,睡夢裡的人毫無知覺,夢遊似的關上風扇,手腳縮進被褥。

池野早紀要是清醒一點就能發現,那不是一隻普通的蜘蛛,上半身有著人型身體的蜘蛛男儼然是個恐怖的妖怪。

半人半蛛的妖怪從橫梁跳下來,八條蛛腿落地很穩,反射的光宛如甲蟲綠。

“信徒……我的信徒……”嘶啞的聲音不像聲帶所能發出的。

蜘蛛男挑開被子,池野早紀的腳踝上隻有淡紅的勒痕證明蛛絲存在過。妖怪的眼珠飛快轉動,暗沉的眼神從亂糟糟的黑色長發下透出,瞄準角落的那堆蛛絲。

“嘖。”

他手腕微動,角落的蛛絲隨著指揮扣住房梁將池野早紀吊了起來。

妖怪撬開池野早紀的嘴唇,兩指覆在他舌麵上,幽綠的光芒在妖怪指尖浮現,能量源源不斷地進入他的身體。過長的指甲戳到口腔讓池野早紀乾嘔,良久他的舌根留下一個蜘蛛的刺青。

手指抽出同時蛛絲收回,池野早紀一下砸回被褥,輕微疼痛讓他無意識皺眉聳鼻,毫無意識自己體內被注入了不屬於人類的東西。

“信徒、信徒、要實現信徒的願望。我的第一個信徒……”蜘蛛男反複嘟囔著,在房間內待到陽光透過紙拉門的邊角才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