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玉敲直接在香山閣待到天亮。
薄霧初明,她遠遠聽見玄武城樓鼓聲傳來,緊接是又是幾聲沉重的鼓鳴——
是宋韻她們回到京都了!
謝玉敲緊忙從酒坊出來,夜行衣裡套著官服,在一大行的進城隊伍裡,悄無聲息地混了進去。
彼時,謝玉敲給亦微期限是三天,倘若在第二日的傍晚她還未有消息,她便先給也剛好在江南辦差事的宋韻傳信,再告知元寧帝。
因此才有了圍城那一通裡應外合之策。
但這些,都是在朱璘不知曉的情況下進行的。但圍城之事一攤開,謝玉敲知道今日,無論朱璘會作何權衡,她一定是會被最先插刀的那一個。
沉思間,回京都的監察隊已經行至宮門前。
朱紅色的門一開,拿著拂塵的內侍卻沒有和以往一樣,畢恭畢敬笑臉相迎,而是直接擋住了進宮的眾人,“請諸位大臣稍加等待,宰相即刻便來。”
宋韻劍眉一凜,臉上漫起憤懣神色,“這是如何?如今宰相連朝廷命臣也敢直接阻攔?”她雙手抱拳朝著天上一拱,“天子門前,狗賊也敢如此蠻橫?我等不過是奉元寧帝之意,進宮前來述職罷!”
她這話配上一身將領的氣勢,惹得那內侍頭也不敢抬,話也不敢應。
宋韻冷哼一聲,手一揮,腳步便已經踏入宮門。
這時,一聲爽朗健明的笑聲傳來,謝玉敲收起臉上儘數表情,循著那笑聲望去。
頭發已虛白的朱璘,十年如一日的紫袍披身,威嚴卻是更甚,那瘸了的右腿終是多少影響了他的步伐,他走得慢,卻更像是某種權威的警示。在他身後,原本已經成長了不少的元寧帝,步履雖穩健,但這一對比,那身為天子的氣質竟被儘數攏了去。
謝玉敲一聲輕歎。
片刻功夫,元寧帝走到內侍跟前,語氣嚴肅:“朕何時說過,要攔住雀台司眾卿?”
內侍眼神慌亂,身子更低了些,還是不敢答。
元寧帝到底心軟,刀刺了一半還是收了回去,隻是甩甩袖袍,走到宋韻麵前,臉上的表情鬆懈了一些,喚道:“姑姑。”
“陛下。”宋韻拱手,英氣十足的臉上換上了一點點慈愛,卻是半分眼神也沒分給站在元寧帝身後的朱璘,“臣前來向陛下稟報桐安一事。”
未等元寧帝應聲,朱璘沉厚的聲音便傳來:“宋大人,此事應當不止你來說吧。”說著他眼神叮向隊伍中的謝玉敲,“我怎麼記得一開始,陛下指派的是你們雀台司的謝大人呢?”
謝玉敲隻得走出來,雙手拱了拱,“回陛下,宰相,此番是臣失職......”
“哦?失職?”朱璘眉毛挑了挑,似是沒料到謝玉敲會主動先認錯,“說來聽聽。”
謝玉敲麵上多了幾分惶恐,“原先,陛下確實是指派臣到桐安監察水運,然,桐安知縣周啟卻是個十足的陰險小人,此番是臣第一次出外差,半點經驗也無,不曾想,這周啟竟暗中使絆子......害得臣被困於圍城之中。”
“幸而,”宋韻看了謝玉敲一眼,接上她的話,“這次女子偵察隊內,我多派了幾個平日跟著我的手下,身為玉敲上司,臣也恐她辦不好此事,影響雀台司名聲,方偷偷出了此下策。”
宋韻話中之意分明。
她此次出現在圍城,端了朱璘的老巢,並非謝玉敲求助,而是她的計策。這話一下便剔除了謝玉敲的一大罪責。
朱璘果真咬了咬牙,想斥責謝玉敲的話咽了回去,麵上卻沒有顯露分毫,隻是點頭,“那還得多謝宋大人,不然,咱們的謝大人,怕是此番劫數是躲不過了。”
“但是——”
朱璘話鋒一轉,轉身看向元寧帝,“陛下,此次之事,是否該給謝大人一點小小的警示?臣可是聽說了,那個狗賊在桐安獄牢裡好端端的就死了,謝大人此番,失職的可不是一星半點啊!”
元寧帝臉上閃過一絲不悅,卻又很快斂去,他淡淡一笑,看向謝玉敲,“那依宰相之意,要如何懲戒謝大人?”
宰相背著手,“謝玉敲此過,可大可小,但身為——”他特意加重了後麵的音量,“身為提拔她的恩師,此番我也難逃責任。”
謝玉敲緊忙搖頭,“宰相言重了。所有過失,皆玉敲一人承擔。”
“好!”宰相笑聲朗朗,“既如此,那便罰——”
他鷹眼直逼謝玉敲,“克扣半年的俸祿,撤銷雀台司副監察使三月職權,回家自行醒過,以此警示下官眾臣,可行?”
謝玉敲閉了閉眼,正欲答話,元寧帝卻是難得開了口阻攔道:“宰相,此罰,不妥。”
“有何不妥?”朱璘看著越發挺拔的元寧帝,忽而轉了話口,悠悠道,“陛下如今,還真是長大了。”
宋韻一臉嫌惡地看著朱嶙,半點麵色也不遮掩。
元寧帝看著自家姑姑,也跟著增長了些底氣,他側過身,道:“我還真是糊塗了,竟在這宮門麵前說了這麼久的話——”
“諸愛卿,請隨我至長明殿罷。”
最後到底還是尊敬地轉身,看向朱嶙,“老師,請吧。”
朱嶙臉色沉沉,看了他好幾眼,也不再多說,跟上了元寧帝的步伐。
直到長明殿,看見殿中那早已等待多時的蒼蒼背影,謝玉敲才輕輕呼出一口氣,頓時明白了方才元寧帝的底氣從何而來。
連宋韻也是有些發愣。
隻見那著樸素僧袍的老者轉過身,眾人麵上皆先是震驚,繼而是尊敬。這回,連宋韻身上的氣焰都瞬間滅了,她看著麵目慈祥的義淨僧師,恭敬地做了禮。
朱嶙的神色已經是難以掩藏的差。
謝玉敲幾乎從未在他臉上看見過這種神情。如今放眼這天下,能震住朱嶙的,也就義淨一人了。
他的武功實在是高深莫測,天下英雄難敵。若非他修佛心,不出世,不然朱嶙還真的難能如此囂張。
隻是——
謝玉敲敏銳的感覺到,朱嶙對義淨僧師不隻是忌憚,好像還有害怕的感覺在裡麵。
這就奇了。
從對朱嶙有記憶開始,她就一直覺得他是不收鋒刃的一個人。朱嶙的野心和張狂是放在明麵上的,因為武功奇高,他更是從未把旁人放在眼裡。
所以,朱嶙竟然也會害怕嗎?
謝玉敲探尋的目光落在兩人身上,卻被義淨瞬間抓住,巍嚴的眼睛看了她一眼。謝玉敲卻是半點懼色也無,甚至偷偷朝老僧師眨了眨眼。
義淨:……
他攏住臉上慈善的笑容,佛珠串在臂彎處,朝麵前的元寧帝和宋韻弓身,手掌合十,“阿彌陀佛。”
再看向朱嶙時,他眼裡全然沒有了那份常年修佛的恩慈。
謝玉敲參不透這一眼的含義。
但義淨僧師也隻是輕輕一瞥,隨即看向元寧帝,”陛下。”
“義淨師父。”元寧帝也跟著合掌,“此方喚您前來,實為您昨日提的貴安一事。”
說著他指了指謝玉敲,朝朱嶙道:“宰相,並非您剛才的提議有任何不妥,實則,此次貴安澇災,需朝中援難,義淨僧師特意點了雀台司的眾位,謝副監察使也在其中。”
朱嶙臉色越發不好了。
倒是義淨,聽到此話,心有疑惑,“宰相是何提議?與老衲所提之人有何牽扯?”
元寧帝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告知了義淨。
義淨聽完,又看向朱嶙,眼中帶著寒光道:“我竟不知,你如今可是天大的本領——”
朱嶙聞言急忙傾身,從未折過的腰身竟然落了一半,道:“不敢,不敢。”
義淨沒再理會他,看著麵前的宋韻,“宋大人,貴安此事重大,還望您能傾儘全力,帶著偵察隊諸位,替老衲度此難關。”
宋韻這時才知道自己被義淨僧師點了一同去貴安。
能離開烏煙瘴氣的京都,她自是歡喜得很,半點情緒也藏不住地樂著道:“僧師寬心,偵察隊自當竭儘全力。隻是,不知貴安此遭,是為何事?”
元寧帝往前跨了幾步,“姑姑,貴安此事,待桐安一事處理完,我再與你一一道來。”
“不過——”他又朝義淨拱手,“不知僧師預備何時動身,又是——”
他話未說完,朱嶙竟是直直打斷了,“且慢,陛下。”他也才知道義淨僧師竟然要親自前往貴安,“此事萬萬不可啊!”
“為何?”元寧帝不解。
朱嶙不敢看義淨,隻得朝著元寧帝道:“報恩寺原為先帝鎮守京都朱雀門所建,義淨僧師又是報恩寺的主持,怎可隨意離去?何況——”
他看了眼垂著頭的謝玉敲,“何況,為何非得是偵察隊前去貴安?工部的人都是乾什麼吃的?佛窟塌毀,也當由他們去修補,這些女娘能有何用?”
義淨手裡的佛珠轉動著,看似在聽,實則心裡又有了新的盤算。朱嶙廢話講完,他手一頓,佛珠停下,義淨沉穩淡然的聲穿過深深長明殿:“宰相有所不知,三日前,老衲曾於報恩寺觀天象。”
朱嶙心裡懵然,這老佛僧什麼時候又會觀天象了?
義淨繼續道:“報恩寺雕龍突然被毀,星象顯示,是因京都城內靈氣被一場雲氣遮擋。老衲記得,六年前你曾入山為先帝尋陵?”
朱嶙咬牙,應道:“……是。”
義淨淡然一笑,“此雲氣皆籠於皇陵山上,老衲推卜,今年這雨水之多,怕和先帝也有點關係……不知宰相可願為這天下百姓,再入山守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