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顧此話一出,謝玉敲卻是徹底繃不住。
奈何時間緊迫,不容許他們之間互相傾訴太過的舊與苦。她咽下淚,從周顧懷裡出來,把落在身後幾步的宋雲遏拉到身邊,“周伯,這位是——”
“我知道。”周顧眼裡笑意溫和,看向宋雲遏,“王爺,這麼多年不見,我還真差點認不出來你了。”
“周伯,所以您為何要故意引我和阿遏相見?”謝玉敲指了指還掛在屋簷的那一排臨燈仙點的籠燈,“甚至不惜暴露赤衣客的身份。”
周顧一聲歎息,“其實,我並非真正的赤衣客。”
“什麼?”謝玉敲眼睛驀地睜大,和宋雲遏對了一眼。
“這些年,朱璘那狗東西一直用江湖會追殺我,無奈之下我隻能一直東躲西藏。”周顧回到琴前,指尖輕輕掃過琴弦,“為了引我現身,他甚至安排了琴魔......”
“當年江湖上嗜血的琴魔,竟是朱璘安排的?”宋雲遏也未曾想過,“他是想毀你名聲,引你出來?”
周顧淡淡笑了,“他也不想想,我都是相府出逃的樂師了,哪裡還有名聲可言?他不過就是想試探,我究竟是不是心軟之人。”
謝玉敲蹙眉,“那後來呢?”
“後來啊,”周顧撥起一弦,“我到底還是出來了。但當我到的時候,琴魔已經被朱璘殘忍殺害,我也差點成了刀下魂。”
謝玉敲不解,“可朱璘明明說,那個琴魔就是你,你被他殺死了。”
周顧搖頭,“這賊心思可沉,他其實並沒有完全相信我死了。畢竟那年確實是赤衣客救了我,為了保我,我們便互換了身份。”
謝玉敲心顫了顫,“那赤衣客前輩……”
周顧臉上漫起一陣哀傷,而後是憤怒,他重重的撥起第二弦,弦音顫動。
“所以後來,江湖才會有傳言,說我已經死了。”周顧眼神沉了沉,“可他仍是心有疑,這麼多年從未停止過找我,還有玉璽。”
他止住了謝玉敲的話口,繼續道:“古畫我已銷毀,玉璽我已經放在了一個安全又隱秘的地方,小敲,這東西留著是個禍害,但我沒有處理它的權利。”
說著他看了宋雲遏一眼,“我今日還不能告訴你們玉璽究竟在何處,等時機到了,自會有人告訴你們。”
“那……”謝玉敲攥住宋雲遏的指尖,“您設此局,高調現身,究竟是為何?”
周顧又開始撥第三弦,卻沒有正麵回答謝玉敲的問題,隻是說:“小敲,你確定了?”
“要和你身旁這位,攜手為這山河天下,拋棄功名利祿,甚至冒著生命危險,萬死不辭?”
“自然,謝玉敲此生做事,從不後悔。”
宋雲遏從容握住謝玉敲的手,也跟著喚他:“周伯,宋雲遏亦然。”
“哎!”周顧笑眯眯地應了聲,“有你這句話,也足夠了。”
何況,當年永安王以身死換北漠十一城之事,他雖不懂其間轉圜,但他信謝玉敲,便很快知道此時另有隱情。
永安王,絕不可能謀亂。
他推測,是宋雲遏不惜用自己的名聲和地位,以肉身探火,做了個局,而謝玉敲也參與其中。
他們之間早就分不開了,除了信任,再無旁物。既如此——
那他周顧也沒有可以猶豫的。
四五弦音響過,那把看似普通的桐木琴居然自動裂開,琴弦紛紛斷落,周顧從內裡抽出一個暗盒,打開,遞給了謝玉敲。
謝玉敲接過,呼吸微微止住。
紫檀木盒裡裝著一把細細的木釵,是她幼年時期給謝西山雕的小玩物,原以為父親早已把這小玩意扔到不知何處,卻不知,他竟然把它托給了周顧。
這便證明,當年周顧逃走一事,一定是父親安排的。
謝玉敲眼眶又紅了,她把木釵拿出來,握到手上,另一手拿出一旁一本斑駁暗黃的紙冊。
隔了太多年,原本就薄如蟬翼的紙被她輕輕一碰,外頁就碎成了好幾塊。好在,謝玉敲翻開內頁,裡麵應當刷上了上等桐漆,紙頁保存完整,字跡清晰,是謝西山蒼虯有力的幾個大字:江湖會排行榜。
“這是......”謝玉敲有些不可置信地翻了翻,到第三頁,這本排行榜名冊斷在了第一百名,往後都是一些細細密密的名字。
“貴安薑柒,商中謝之名,江漢秦武......”她一個名字一個名字念過,直到看見一個熟悉的名字,“桐安周啟!”
她想起周啟那大腹便便的模樣,“他竟然是江湖會的人?”
“不算。”周顧搖搖頭,“其實早年間,重新創立江湖會是宰相的主意。”
謝玉敲抓住關鍵字眼,“重新?”
周顧淡淡笑著,點頭道:“如今世間皆傳,江湖會為清帝、朱璘和大人所創,實則不然。玉璽是真的存在,而玉璽的作用也非空口傳聞。”
前朝,梁帝在位時,當年縱橫一脈便出了一對兄弟少年,義淨僧師即是其中一位。後前朝被戎狄進犯,民間飄搖,梁帝出逃,王朝名存實亡。
是義淨僧師於萬難之間,在草寇中創立江湖會,召集天下英雄,奮勇抗敵,最終才有清帝歸朝之盛世。
周顧一聲長歎:“那時候,梁帝已經病危,不願再回朝野,隱於山林間,為報義淨僧師之恩,遂拿出自己最珍貴的那塊玉璽,贈與義淨僧師。”
“江湖傳聞不錯,此物可號召武康全軍,亦可詔令江湖會豪傑。”
周顧又問道:“王爺可覺著這名冊上的名字格外熟悉?”
謝玉敲驚訝地看了他一眼。
宋雲遏眉頭緊鎖,點頭,“這是自然。”
從北漠出來之後,他和林空一路在香山閣的幫助下,暗中探尋朱璘在地方的爪牙勢力。六年來,他們從川蜀到貴縣,再至楚地、江南,一共暗裡清除掉三十一人,桐安的周啟算是他掀出來最大的一個了。
隻是不曾料想,這些人竟在十年前江湖會榜上都有名有姓。
周顧解答了他的疑惑,“其實先前江湖會排榜,隻會排前一百位,而且不僅以武功強弱來論,還會加上品性和道德修養。後麵的那些,是擠破頭都排不上名號的,有些是武術實在太弱,有些則是品行不端。”
謝玉敲隱隱有了猜想,“所以朱璘便‘抓住’了這些人?”
“聰明。”周啟道,“一開始,宰相給我此書冊,要我儘可能逃,不要被人找到,等時機到了我自可以現身,當年我還不懂此話之意。”
“這還得感謝王爺了。”周顧傾身,看著宋雲遏,眼裡也有讚賞和欽佩,“我一介樂師出身,本不聰慧,倘若不是接連聽到地方哪家貪官汙官出事,我還真有些對不上號。”
“朱璘借這些人貪名逐利的心,收為己用,欺壓百姓,為非作歹。”謝玉敲清吐出一口氣。
“隻是,”宋雲遏臉色陰沉至極,“我這些年在地方所抓的也不過是些小魚小蝦,朱璘的根骨還是在朝堂,那些人,十個有九個是牆頭草,真正為他所用的,我們至今無法全部揪出,也無法徹底撼動他的根基。”
“所以此事急不得。”周顧看著麵前兩人心思沉重的模樣,笑了笑,“朱璘如今仍是大權在握,但這天下還算是穩固,我們還得靜觀其變......這些年,我總覺得朱璘在謀劃著什麼大事。”
周顧拍了怕宋雲遏的肩,鬆開了他緊握的拳,“哪怕玉璽在手,貿然扳倒他,也非明智之舉。我們蟄伏多年,是為了名正言順鏟除異己,還山河顏色,不是嗎?總不能當真坐實了你謀逆之罪吧。”
其實是不可能不心急的。
謝玉敲不過見過圍城之事,她想起阿通,便已是痛心疾首。
一國如一家,他們需要一個明君,就像當年的清帝,謝玉敲雖對他心有怨恨,更不喜他往日種種做派,但身為一國之君,清帝是實打實的真心為天下。
同時,他們還需要一個清風朗月的朝堂儒官,做實事,清沉屙。
而這些,都並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
但謝玉敲仍有不解:“周伯,那你此番,為何便認為時機已到?”
周顧拾起碎了一地的琴木,“小敲,你小時候跟著你父親學武功,後又到義淨僧師那學了數十年,可有發現,這二人武學是一個路數?”
“其實父親,”謝玉敲手中木釵緊了緊,“從未教過我真正的武學招數。”
謝西山隻讓她學了打坐和蹲馬步,要她磨心性,學忍耐。
“竟是如此。”周顧無奈的搖搖頭,“宰相還真是……”
謝西山對謝玉敲是放在心尖上的疼愛。他確實也曾想過,自家女兒不需要學什麼武功,學武實在是又苦又累,以後有他來保護她就夠了。
可偏偏謝玉敲是個喜歡提刀弄劍的,小小年紀就上樹下水,跟個野猴子似的。十歲那年,謝西山便把她和宋雲遏一同送到報恩寺那去了。
但他卻從未和謝玉敲提過,義淨師傅竟也是他的恩師。
所以——
謝玉敲眉毛微微上揚,帶著點詫異和驚奇,問道:“我父親當年也是縱橫一脈出來?”
周顧點頭,“是。”
“縱橫本就是同根生之理,他要我把名冊交給你,但王爺也必須在。”
這也是當年初入報恩寺時,義淨同他們講的第一句話。
縱橫二人,此生命數,相互交錯,再不可分。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