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掃過血痕的枝條,瞬間像被沁了油墨一般發黑,最後血痕流過之處,竟在周啟脖頸那留下了一個樣貌奇怪的紋飾。
枯枝簪花,六瓣花葉,各朝一處。
那一刻,謝玉敲眼裡的驚怖再也藏不住。
她忽然記起,那日在梅花林中,婉清懲罰自家夫婿後,都都知手裡拿出來的那個盒子上的紋飾,當時隔了太遠,隻覺著莫名熟悉,可如今直麵周啟脖頸處的這一處血痕,一模一樣的兩處印記,出現在了不同的地方,簡直詭異異常。
可令謝玉敲震驚的並非是這份巧合。
而是——
武康十五年,前宰相謝西山因貪汙和謀逆之罪,被壓至京都天牢。
幾個月後,正當謝家上下儘心儘力為謝西山翻案時,牢中卻傳來謝西山暴斃的消息。那是一日酷暑,謝玉敲被推搡著來到天牢門前,在一堆腐朽的屍爛氣味裡,蠅蟻紛飛,謝西山枯槁的身體被抬出來,往日潔淨的手與臉滿是汙垢與血痕。
謝玉敲淚眼朦朧,死死咬住牙。
她從不認為自家性情溫和、品性端正的父親會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從很小的時候,謝西山就告訴她,家中今日所得一切繁錦,都是天下百姓的辛勞,身為官宦人家,她一定要克己守禮,兢兢業業,為家為國為民。
可如今,她淚中躺著血,她要把這刀子用力吞下,好叫那些心黑的人把清白之身還給枉死的父親。
所以,她要自保,要向上,要藏鋒,更要忍辱負重。
這時,忽有一陣穿堂風而過,謝玉敲沒能來得及閉眼,便瞧見被風吹開的簡陋蒲席下,父親瞪大的雙眼,發烏的麵容,以及——
她心下一驚。
那是什麼?
像朵花,看起來詭異極了,像是真的花那般,直直插在了父親的脖子處,吸光了他的血肉。
謝玉敲打了個寒戰。
而今日,這是謝玉敲時隔十一年,再度見到此種紋飾。
如若,她心裡驀地一驚,如若可以找到殺害周啟的凶手,是不是當年父親的案情也能有所眉目,甚至水落石出?
這時,謝玉敲聽見胡數剌突然“咦”了一聲,他走過去,拿起被謝玉敲丟在地上的枯枝,然後湊近鼻尖,聞了聞,目光登時亮了亮。
“有什麼發現嗎?”一開口,謝玉敲才發現自己聲音發澀。
“這個味道——”胡數剌不確定地又聞了聞,“和金草有點相似。”
謝玉敲皺眉,“金草?”
胡數剌把枯枝遞給謝玉敲,“就是我控製金甲衛的那種藥草,也是南越的奇花,我發現有人聞了之後會頭暈目眩,便精心研製了一番,才做成的那種藥物。”
又是南越。
謝玉敲深吸一口氣。
看來這南越,還真是非去不可了。
她轉身看向前來驗屍的仵作,把大致細節告訴對方,便帶了林空他們出了獄牢。周啟死得詭異,看起來和父親當年一樣,並無外人闖入,卻是神不知鬼不覺的,便被索了命。
此中還有很多事彼此交連著,細線紛紛,織網紛繁。
謝玉敲知道,急不得。
從圄牢小道拐至城中,此時,江南正是畫春時節,一派晴光向好,那從牢裡被引出來的晦暗心思瞬間明媚了些。
又見到守在外頭的宋雲遏,一身灰麻布衣,身姿挺拔秀頎,卻是難能的用布條束了發,修長眉毛下一雙眼清澈透亮,笑意溫和,目光繾綣。
隻是,他卻是來同謝玉敲道彆的。
圍城的事算是暫告一段落,他們要去稻香裡再給阿通安個衣冠塚,也算是衣錦還鄉。
與謝玉敲再逢,本就是計劃之外的事,如非那聲簫音,他這一遭走下來,也不知道還要多少年才能相見。
謝玉敲帶著他上了舫船,突然有雲霧籠罩,不多時便是細雨蒙蒙。
船槳輕輕掃過水麵,宋雲遏拿出竹簫,簫聲空洞飄渺,卻自在輕快。謝玉敲嘴裡含著無數句話,卻在這繾綣的簫聲裡漸漸平靜下來。
水榭花樓,風過處,衣擺翩躚。
最後一聲簫音淡入雲水間,謝玉敲輕輕笑了,聲音綺麗明亮,如三月春風,“阿遏。”
“我在。”宋雲遏轉身,兩人隔著霧蒙茫茫對望。
“敲兒,這些年,我一路從北漠輾轉,先至西南,後到黔南,再往上,山河踏遍,水與煙看過無數遍,隻是每一回,我都會想,如若你在,該有多好。”宋雲遏執簫站於船舷邊,心裡有一處從始至終是空落落的。
就像那一年的桃花酥,瓊漿玉汁,卻始終抵不過滿心的花香。
半晌,謝玉敲薄唇親啟,像是猶豫了很久很久,她呢喃,茫然,喊道:“阿遏。”
船進入一處桃花叢間。春色瞬間蔓延,飄蕩在眼前,滿樹繁花如霞,她突然就滋長了勇氣。
這是謝玉敲從未有過的勇氣。
如果此路走至最後,他們相隔遙遠,或是皆入絕境——
她想起那年報恩寺,宋雲遏把她攬至懷中,少年情思如何也是藏不住,可那時候,謝玉敲不敢,而後山川相隔,她其實是有過悔的。
悔的是,如若此生再不複相見,那她的心意,是不是宋雲遏就永遠都不會知曉?
他的念想最後會不會落空?
所以今時今日,此刻,謝玉敲提起裙擺,起身穿過桃花叢,笑容明豔,恍若回到十幾歲時的爛漫天真時候。那一霎,桃花瓣飛灑,不足十步的距離,她卻奔跑了數不清的年歲。
然後,熟悉的桃花香再度將她包裹。
謝玉敲撞進宋雲遏的懷裡,緊緊的,緊緊的,抬起雙臂圈住了他的腰身。
宋雲遏還有些呆愣,握著簫的手垂在半空,將落未落。半晌,他張了張嘴,正欲開口,卻聽見謝玉敲一聲似撒嬌的糯音,喊他:“阿遏。”
那些顧忌著的,所謂身份、前塵,甚至是家國與天下,好像通通變得不重要了。
宋雲遏眉間漫上喜色,還帶了點不可思議般的試探,他也抬起手,猶豫了一瞬,才把這具輕柔溫軟的身子用力地按進懷裡。
曾幾何時,謝玉敲於他而言,就像是一場可做不可得的美夢,他卸下盔甲,披上了袈裟,便隻為了她能此心安虞。
他一直都知道謝玉敲是個什麼樣的人。
她知進退,善隱忍,克製穩重,手中握了劍便不會放下,她不會是那種輕易釋放自己情緒給旁人看的人。
可今日——
溫香軟玉在懷,在謝玉敲向自己跑來的瞬間,宋雲遏就隻怕這一切隻是一場黃粱夢。
不是的。
他能聞見她發間的馨香,像八月桂子時節,謝玉敲對味道總是很敏銳。
她其實很嗜甜。
又攥住她發燙的腕骨,宋雲遏微微鬆開她的身子,帶著薄繭的指腹摩挲著那株桃花。
謝玉敲本不善丹青,後因齋考,才不得已去學了些時日。那時候,京都流行用彩繪在手腕或手背描畫,一時在京中各大少爺小姐們風靡。
她本對此事毫無興致,但那一年,宋雲遏方九歲,碰巧遇到誕辰。
生於桃月的緣故,宋雲遏的皇子宴每年都會在桃花園內開辦。曲水流觴,擊箸和歌,安然祥和一片。
那時候謝西山還在世,拎了謝玉敲便往宋雲遏身前湊。
“敲兒,你要帶好弟弟,知道嗎?”謝西山滿臉笑容,“我記得你還給小遏做了生辰禮,可有記得帶?”
謝玉敲自小就喜歡當老大,被指派帶弟弟,隻覺著領了件好事。遂點頭,握了宋雲遏的手,“走罷,我給你的生辰禮放在你寢殿裡了。”
去的路上正巧碰著清樂,她見謝玉敲牽著自己皇兄,像牽著條小狗,還走得雄赳赳氣昂昂的,便氣打一處來,“謝玉敲!”
“公主千歲,公主吉祥。”謝玉敲牽著宋雲遏的手停下,看著麵前人小鬼大的小不點,端莊地施了個禮,“請問公主有何吩咐嗎?”
又是這副模樣!
清樂氣得牙癢癢,看了眼宋雲遏,道:“皇兄!你跟我走吧。”
哪知宋雲遏衣袖一擺,躲開了妹妹的手,“清樂,今日壽宴有你最愛吃的百合盞,不去試試?”
這時,晏明殿內突然穿出一男一女兩個稚嫩的聲音——
“林空!看你乾的好事!”
“怎麼就成我乾的了。不是一塊不小心碰到的嗎?”
“要不是你,莫名其妙推了我一把,我會撞到桌子上?”
李鳶拎著林空的衣領,兩人罵罵咧咧走出來,在看見謝玉敲和宋雲遏時,臉上瞬間漫起尷尬神色。
林空訕笑,“殿下,玉敲姐姐,我們……”
李鳶已經跑到謝玉敲身旁,握起她另一隻手,“玉敲,我們、我們不是故意的……就是好奇,想看看你給殿下送了什麼……”
謝玉敲心道不妙,緊忙進了殿內一看,那盞她花了整整三個月做的琉璃花燈,就這麼跌碎在地麵,花瓣零落。
向來情緒就沒太大波動的謝玉敲頭一回急了。
這可是她在寒冬臘月,凍出兩個瘡泡做的!要知道,這對於向來不擅長女工的她來說,是有多麼困難!
李鳶也知道自己此事過了火,她一把抱住謝玉敲,愧疚的淚水洗了滿臉。
這時,已經蹲下身一點點拾起琉璃碎片的宋雲遏突然開口,聲音稚嫩,喚她:“敲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