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屋內走出來,謝玉敲和宋雲遏對了一眼。
阿通脈象已經平穩下來,胡數剌尚懂得一些藥理,這一夜由他照看,他們守門。
但還是來了不速之客。
婉清竟是和李鳶一同來的,兩人麵上一冷一急,對比鮮明,謝玉敲本疲於應付,奈何婉清已經走至麵前,聲音不大不小:“謝玉敲,你不覺得這一切,不值當麼?”
謝玉敲臉上沒有太大波動,她淡然應聲:“此意為何?”
婉清看了倚在門上的宋雲遏一眼,冷笑道:“你應該是追著周知縣的馬車來的吧?什麼時候認識了這男人?還為了他和他家小弟,把自己身份都交代了出去,你不覺著自己傻嗎?”
她咄咄逼人,“男人哪裡值得?何況,你的永安王已經不在了。”
謝玉敲臉上終於出現裂痕,婉清眉間凝起一股得意,“還是說,你親手送走的郎君,遇到了一個和永安王長得很像的,就覺得有所虧欠?”
說著,她朝宋雲遏提高了音量:“你小心這個來路不明的女人,她可不是好欺負的主!”
“知道我不是好欺負的主,”謝玉敲終於回應了,“你還敢如此妄言?”
謝玉敲看向一旁默不作聲的李鳶,聲調稍稍柔和了一些:“怎麼?現在你連自己的下人都管不住了?當年李尚書府家的女仆,如今還當真飛上枝頭了?”她話稍稍加重些,“我覺著,其實婉清和阿明的父親也沒什麼不同。”
“住口!”婉清果真徹底怒了,一提起那個男人,她就開始渾身發顫,“謝玉敲,你知道什麼?當年小姐遠嫁江南,把我送到貴人那服侍,後又說是替我尋了個好夫家,嫁來江南後,我又重新能與她團聚,我以為我真的逆天改命了。”
“結果呢?”婉清雙眼通紅,“我還是那賤奴!李鳶算什麼?她麵上是為我好,其實就是為了一己之私,壓著我的奴籍把我賣給了那個惡心的男人,後來,那人要把我和阿明送來圍城,我苦苦哀求,我跪下,哭了整整三天!你們何時把我當人看?又何時把我的孩子當命看?”
她指尖顫抖,指著李鳶,“謝玉敲,我不信你不記得了?當年,你一片赤心,待李鳶如此之好,那年皇宮壽宴,你把她從水中救出來,可她呢?兩麵三刀!背後在清樂公主那瘋狂捅刀!這世上人心皆是如此!”
李鳶終於繃不住了,淚水簌簌落下,半點從前飛揚跋扈的神態也無。
謝玉敲無奈歎了口氣,其實她心很亂,也很累,半分從前也不想談。可——
她摩挲著腕骨的桃花株,走到李鳶身旁,輕輕摟住她瘦削的肩膀,“婉清,有些事情,你有沒有想過,其實是有誤會?”
“我先同你道個歉。”謝玉敲欠身,“方才我說你的那些話,並非本心,如果你當真覺著,世上人心都是如此,那你又如何會來救阿通?”
“我原本以為你隻是因為孩子的緣故。”謝玉敲繼續道,“但方才聽你之言,你雖惡語相加,實則話內藏了很深的歉意。我猜,此番話並非出自你之意,其實你對李鳶,還是心懷感恩的,你也在報當年後花園我救了你家小姐一命的事情,對嗎?”
“還有,說到底,也是阿通救了李鳶一命,你於心不忍。”
“胡說八道!”婉清咬著唇,不肯承認。
“這兒沒有旁人,你信我。”謝玉敲牽著李鳶走到她麵前,“阿通的大哥,就長得像宋雲遏的那位,他武術不錯,金甲衛都不敵。”
“當年,”沉默良久的李鳶終於開口,聲音輕軟,“與公主道非謝玉敲救我,是因為不能。把你送到貴人那,是因為你彼時年紀尚小,隨我遠嫁江南,太過辛苦。”
李鳶輕輕摸著她頭上的金釵,“隻是婉清,當日沒能救你和阿明,確是我的錯。”
她記得,這隻金釵,還是婉清出嫁那日,她作為娘家人送給她的新婚之禮。原以為能保佑她此生幸福美滿,怎知後來。
李鳶輕歎,“讓你所嫁非人,亦是我錯。”
錯她所信非人,不僅葬送了自己的一切,還把婉清拖下了水。
“當年,父親要我嫁江南節度使家二公子,原以為是天大的好事。”李鳶看了眼謝玉敲。
彼時,李尚書因從前與謝西山交好,被眾臣彈劾,如履薄冰。謝玉敲隻身入朝堂,端的是閻王的、六親不認的主,私下卻是一直在偷偷照拂著李家。
但她自己日子都難過,更遑論要保偌大的一個李家。
碰巧江南節度使有意求娶李鳶,李家便跟著來了江南。怎知,這江南節度使也是朱嶙的鷹犬,其家三位公子,心腸一個比一個壞。
娶李鳶,本為墊腳,卻發現李家早已失勢。明麵上他仍與李鳶相好,背地裡卻是謀劃著把她送進圍城。
還有他們的孩子。
他們都是被吃了心肝的狗,連自家孩子都不肯放過,她李鳶哪裡有能力能護住婉清和阿明?
她原本想著,進來了便彼此互相照顧,怎知她的孩子,李鳶泣不成聲,看著緊閉的屋門一眼,“那一日,我特意做了他最愛吃的桂花糕,天氣也很好……可是……”
她橫豎是說不下去了。
“然後我遇到了阿通,這小孩長得和他可像了……”李鳶捂著嘴,哽咽不已,“他說他是被騙進來的,因為想找阿娘。”
李鳶對他產生了憐惜之情,相處不過三日,她已經把阿通當成了自家小孩照顧。
說著,她又看了婉清一眼,“隻是,我竟不知,你和這兒的人,是一起的。”
“是他們逼你的麼?”李鳶拉住婉清的手,“我看你……”
“不是。”婉清搖頭,“是我的錯,小姐,是我錯了。”
兩人哭得像淚人似的團在一起,婉清把金釵摘下,握在手中,“小姐,是我被恨意蒙住了心,主人說,我做他的眼線,他就會替我除去那惡心的人。”
“可是,”謝玉敲不解,“你的樣子,並不像是怕你的主人,而是怕……”
婉清眸裡帶著怨氣,“那兩個金甲衛。”
“他們是兩派的人?”謝玉敲對上宋雲遏深不見底的眼神。
“是,也不是。”婉清擰眉,“他們都是宰相的人,隻不過,主人他有自己的想法,宰相很難完全控製住他,因而那兩個金甲衛,明麵是保護他,實則是暗中監視。”
謝玉敲點頭,“所以你一直忌憚的,是那兩個金甲衛?那你又是什麼時候認出我的?”
“昨日,做桃花酥的時候。”婉清麵色柔和了許多,“愛做桃花酥的本就不多,而且當年宮中誰人不知道……他喜歡吃桃花酥?”
“最重要的是,”她指了指謝玉敲的手腕,“你揉麵的時候,那株桃花。”
“其實我並不知道你腕骨有過彩繪,但這種繪製手法,除了京都名貴人家的女兒,誰人家會這麼大手筆塗抹金粉於身?”婉清把弄著手中的金釵,“而且你給我的感覺,實在是過分熟悉,並不難猜。”
她張開李鳶的手,把金釵剛到她掌心上,合攏,“謝玉敲,你知道的,我從前就不喜歡你,虛偽得緊,整日滿口的倫理道德,蒼生大義,到最後卻是什麼都保不住。”
“我沒讀過書,自幼服侍小姐,運氣算好,還享過幾年的貴人命,早就心滿意足了。”她目光溫柔堅定,卻帶著團火,燒得李鳶心都燙起來,“我做過的錯事很多,都數不過來了,但我想,這麼多年走過來,我還是不願認命。”
謝玉敲聽著這話,總覺得不對,“你想做什麼?”
婉清淡淡地笑了,“梅花林,有陣法,我可以提供圍城的輿圖給你們。”
“對了,”她抬著下巴,指了指宋雲遏,“你這路上撿的替身,當真武功很高?”
“是。”
“可信否?”
“絕對可信。”
婉清點頭,替李鳶把散開的發絲繞至耳後,“那便拜托你們了。”
“這兒有這麼多苦難的人,還有那麼多孩童,阿明,我家小姐……”婉清虛空地抱了一下李鳶,這是她從前一直想著的、卻不敢逾矩去做的事。
“謝小姐,這回我相信你一定能做英雄。”
她鬆開李鳶,“你一定要安然無恙的,把他們帶出去!”
“那你呢?”李鳶拉住她離開的手,“婉清!”
“我走不了了,小姐。”婉清笑得很淡,像帶著某種決絕的信念,“自我決意跟著主人,我就走不了了……隻是阿明,還得拜托小姐多多照拂……”
“為什麼?”謝玉敲也拉住婉清的手,“我可以帶著你,多一個人不多的。”
婉清卻是滿眼絕望的搖頭,“不行,我吃了藥,我們都吃了藥,是走不成啦!”
“什麼藥?”謝玉敲一愣,“那位異族少年,”她指了指屋內,“他可解百毒。”
她這時才依稀辨彆出,婉清身上也有股淡淡的異香,但很淡,淡到微不可聞。
應該是剛服藥不久。
“他是北疆來的吧?”婉清還是搖頭,“沒用的,我們這種藥,是南越人煉的……沒用的……”
她已經有些神情恍惚。
謝玉敲握住她搖搖欲墜的身軀,正欲把她扶住,卻聽見屋內傳來了胡數剌的喊叫聲:“阿通!阿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