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都的時候,宋雲遏確實從不吃羊肉。
為了清帝的康健,宮廷禦膳通常不會對羊肉做太多的處理。膻味太重,肉太厚實,羊皮未除,宋雲遏實在是很難下嘴。
去北漠後,那兒整日是烈酒熏肉,宋雲遏兩樣都沾不得,沒過半月就瘦了好些。幸得北漠的攤餅做的又香又脆,他自此便喜上此物,桃花酥吃不到,攤餅加上北漠特有的香料佐伴,倒也是不錯。
“那你,”謝玉敲心中有了隱隱的猜想,“是從……何時起,才開始吃的?”
“從……”宋雲遏眉目淡淡,指尖點了點阿通的額頭,卻隻是搖搖頭,溫柔沉默。
或許,應當是從那烈火燒天的戰亂開始吧。
那一日,天地震蕩間,昏暗天色裡箭矢紛飛,永安軍退回城中,刀刃舔血後的北漠傷亡慘重,遍地是哀嚎,已無人在意誰是誰,誰又該得何種特殊待遇。
好像便是那刻,宋雲遏卸下重重的盔甲,兜鍪抱手,頂上紅纓在春風中擺蕩。是一隻手,枯槁龜裂,甲縫填著淤泥,拉住了那紅纓。
宋雲遏腳一頓,停下,欲扶起這位摔倒的老者。
哪知對方卻是沒有起身,異域麵孔上寫滿宋雲遏看不清的情緒,他隻能蹲下,試圖用學會不久的蹩腳的北疆族語同他交流。
老人家斷了一條腿。
人是有些糊塗的,宋雲遏把耳朵緊緊貼近他嘟囔的嘴邊,卻隻能隱約聽見“英雄”“謝謝”這些模糊不清的話語。
他說完了,忽而掀開外衫,顫抖著手,小心翼翼地從那發黃的內衫裡掏出一塊嶄新的棉布——
宋雲遏聞見了一股熟悉的油與香料的味道。
老者打開棉布,露出內裡烤得焦黃香脆的羊排骨。
後來,林空告訴他,倘若那天他按時去城樓上勘察,那兒被埋了火藥——
他怕是就要永遠葬身在北漠的沙土間。
那份羊排骨適時止住了某種預兆。
從北漠離開之後,一路漂泊辛勞,宋雲遏從某天便發現,自己好像不抗拒這種美食了。
他的骨血裡早已融入了北漠的烙痕。
宋雲遏回過神,身旁的小孩正在發愣,謝玉敲也是不知為何,看著他身後側,模樣恍惚。
“怎麼了?”他問,轉頭看了一眼。
卻隻見狼吞虎咽的礦匠,還有一些來看夫婿的婦人家。
“沒有,”謝玉敲輕笑一聲,“我應該是看錯了,不可能的。”
她朝著宋雲遏了然笑笑,沒有追問他的忽然沉默,隻是自然地轉向阿通,問道:“對了阿通,你到底為什麼要到這圍城來?”
阿通少年老成般歎了口氣,“我看見我姨母了。”
“姨母?”
“嗯!”阿通半是開心半是悵然道,“是我母親的親妹妹。”
“你母親是桐安人?”謝玉敲問。
“這也是巧了,”阿通說,“從前我隻知道母親是江南人,但這江南水鄉縣城就足足有三十一個,我和青冥大哥他們走了好些個,也沒能打聽到我母親家族的消息。”
“我們是有事情才來的桐安,”阿通撓了撓頭,“我昨日早晨也就是出去碰運氣,”說到這他臉上漫上驚喜的神色,“你們猜怎麼著?我竟在知府門口遇見了一位和我母親長得極像的的婦人。”
謝玉敲不解,“那你這就確定這是你姨母了?”
“自是沒有。”阿通手插起腰,挺直了肩膀,“我這麼聰明,當然是先問旁邊玩蹴鞠的小夥伴啦!他們告訴我,這婦人是知縣的妾室,之前是桐安縣下邊稻鄉裡正的女兒。”
他說著便有些激動,正想站起身,被宋雲遏一把按住,“不要講那麼大聲。”
“哦。”阿通吐了吐舌頭,“你們不知道吧?小孩也很愛講閒話的,他們還告訴我,這女婦名叫江如,上有一位姐姐,曾為繡娘,後隨商賈遠嫁北疆。”
阿通斂眸,拳頭緊握,“繡娘名叫江音,確是我阿娘的名字。確定了七八分後,我便去尋那位婦人了。”他臉頰微微發紅,“她瞧見我,很是驚喜,還帶我進了知縣府吃了頓飯。”
“這些,”宋雲遏臉色算不得好,“你竟都沒跟我們講?”
“因為、因為,”阿通結巴應道,“我覺得有點奇怪。”
“哪裡奇怪?”謝玉敲安撫地握住他的手,“你彆急,慢慢講。”
阿通沉下氣,繼續道:“我隻是稍稍上去同她說了會話,而且都是那些多數人知道的事情,她便信了我是江音的兒子,對我也是極為熱情友好。”
“飯後,她又同我說,她家老爺有一處特彆好的園林,那裡有很多和我年紀相仿的夥伴——最重要的是,北漠十一城被儘數屠城後,家裡便給母親立了鄉碑,也在那裡。但要我不要告訴家裡任何人。”
宋雲遏握住阿通另一隻手,鬆開了他的拳,“圍城。”
“嗯,我半信半疑,也沒告訴她家裡有你們,隻說和幾個逃難的大哥路上遇到,結伴而行。”阿通笑了,“然後她跟哄小孩似的同我講,那她便晚一些再來找我,因為那處很隱秘,老爺不想讓外人知道——這話一出,我就知道有問題了。”
宋雲遏聞言臉卻是更黑了,“知道有問題,還自己迎頭就來,比胡數剌還要莽,你是跟著我們太久,忘了自己今年年歲幾何了?”
宋雲遏從未用過這種語氣同自己講話,阿通一時有些急了,掙脫開他的手,“還不是因為你!”他看了眼謝玉敲,“林哥他們說,京都來的那位,”他又左右瞧了瞧,聲音壓成氣音,“是你的舊情人,你為了她茶不思飯不香的。”
“而且我怕你們一加入,姨母生疑了,我連母親的墳碑都看不到,怎麼辦?”
謝玉敲知道此時不該樂,但聽見阿通稚嫩的聲音鏗鏘有力地說著這些話,她差點壓不住嘴角。
宋雲遏深深看了她一眼。
“當然了,我、我不是不信你,青冥大哥。”阿通察覺此話歧義,著急解釋道,“是小胡哥他們。”
宋雲遏算是聽明白了,“你就是平日裡我們被我們慣得無法無天了,這種事情也敢獨自行動。”
說著他揚起手。
阿通靈巧地閃躲開,在看見宋雲遏的臉色時卻是訕訕一笑,又把頭伸了回去。他知道這件事情是自己犯了錯,不僅枉費了三位哥哥的好意,還讓他們同樣跟自己陷入這個糟糕的境地裡。
哪知宋雲遏卻隻是輕輕把手搭在他的腦袋上,歎了一口氣,聲音溫柔下來:“那你可找到你母親的衣冠塚了嗎?”
“沒有。”阿通失落地搖搖頭,“但我能確定,那個婦人,確是我姨母,隻是,”阿通又有些想不明白,“青冥大哥,你說我姨母她,是不是記恨我阿娘,不然她為何要害我?”
“不是。”宋雲遏斟酌,找了個阿通最舒心的解釋,“你應該這麼想,或許隻是因為,你姨母所嫁非人,因而有些事情,並非出自她的本心。”
“嗯!”阿通對宋雲遏極為信任,瞬間便接受了這個理由,他又握住宋雲遏的指尖,“大哥,你不怨我啦?”
宋雲遏嘴唇微抿,“不怨,我們隻是擔心你。”
阿通向來性格執拗,從他非要跟著他們闖蕩江湖時他就知道了。這個小孩聰慧、重情義,他說要到江南看看母親生活過的地方,就一定會來。
謝玉敲聽了許久,瞥見有礦匠已經迅速吃完起身,她忽然又想起來,問阿通:“你剛剛為何會突然出現在涼亭後?”
“我偷跑出來的。”阿通眨眨眼。
“那你在樹叢那乾嘛?”謝玉敲不解。
阿通道:“我發現那很奇怪!”
“那裡有一片好大的梅花林!”他比劃著,“最怪異的是,那林子裡竟然有好多個水井!”
“而且都是枯井,裡麵沒有水的,就隻有一個有。”
謝玉敲揚了揚眉,“大概有幾個?”
阿通想了半晌,“八個。”
“那是哪個有水?”宋雲遏追問。
“好像是下方。”阿通點了點下巴,“對,是左下方那個!其他裡麵全是枯葉子。”
“有點意思,得找個機會去看看了。”謝玉敲伸展了一下胳膊,“還有,我知道周知縣偷偷運的是何物了。”
宋雲遏嘴角一勾,“火藥。”
“估摸數量不會很少……”謝玉敲話正巧說一半,剛剛提著食盒走過的守衛提著空了的木盒返回。
宋雲遏緊忙止住話口,“長話短說吧,想想還有什麼需要問阿通的嗎?我倆的事情等今晚回房再說。”
謝玉敲噎住,“回房?”
“你忘了?”宋雲遏似笑非笑,“咱倆可是以夫妻身份進來的,肯定會被安排同房。”
“何況,”他桃花眼裡波光流轉,散的是謝玉敲看不懂的神色,語氣卻是莫名勾人,“何況,他們可是還要我們生孩子呢。”
謝玉敲被梗得一口氣差點沒能上來。
“誰要跟你生孩子了!”她慍怒,臉頰卻是春色盈盈,看起來更像是羞憤,“你彆忘了,你姓謝。”
哪知這人這些年不知去哪裡練就了一身的厚皮,竟是順著話茬,輕輕地笑了,“都行,隻要孩子的母親高興,隨母姓便隨母姓。”
他身上有漫漫桃花香壓來,沉住謝玉敲的心,“當然了,隻要你願意,我也可以改姓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