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睜開眼,四周是張手不見五指的黑。
很濕潤,一股濕草的香,還有水聲,滴答作響。謝玉敲側耳傾聽了好一陣,辨彆出自己好像被關在了一處地牢裡。
迷香飄來的那一刻,她用了內力,屏住了一半的鼻息。
人是有點昏沉,但至少尚清醒,卻被蒙住了眼,扛了一路來到此處。
阿遏呢?
臥著的地方是塊石頭,冰涼刺骨,謝玉敲摸索著起身,碰見還藏在內衫裡的短刀,她舒了口氣,指尖輕輕摸過牆壁上的紋路。
張了張嘴,呼喊聲差點脫口而出——
太靜了,她能聽見自己急促的呼吸聲,除此之外,應該是沒有彆人了。
所以,宋雲遏被帶到了什麼地方?
謝玉敲繞著石壁走了一圈,沒能摸到他物,隻能坐回石頭上,暗自思索。
按照推想,此處圍城應當是周知縣運轉官物的藏物之處,隻是,如若要運,他會運送什麼過來呢?
以至於不惜做了一出“官糧失竊案”來擾亂她的視線。
他和朱璘,又有著多少關係?此處圍城,也是在朱璘的默許下行事的嗎?
以及,薑綠在宮廷坊間早已消失許久,這麼多年也不見再有人用它作畫,那麼如此大規模的開采薑綠,這些礦物又將用來做什麼?
謝玉敲闔眼。
水聲還在毫不困倦地響著,眼下最重要的事情,還是得趕緊出去,這麼漫無目的地待著,隻會加大阿通的危險。
她猛地起身,在這種極為森寒的地底,腕骨的桃花株總會隱隱泛熱——
有人來了!
謝玉敲正欲錘下石塊的手及時收回,隨即迅速坐回石頭上。
不多時,頭頂上傳來一陣機關鐵鏈的碰撞聲,位於石壁正中的石磚開了道口,率先探進來的,是一台火燭。
緊接著是一道冰冷的聲音:“謝婦,把頭抬起來。”
微弱的光亮瞬間鋪滿謝玉敲麵前的石壁,她抬手,擋住這驟然的光線,又半眯著眼,抬頭往上看去。
在看清來人的瞬間,謝玉敲驀地一驚。
這人整張臉都被包起來,膚色在黑暗與火燭中顯得格外蒼白,白得宛如夜間的魑魅,身材纖長,腰間彆著塊玉石腰牌,從謝玉敲的角度看去,可以看見他細白的脖頸,青筋分明,一顆紅珠隱於其間,妖冶萬分。
那一刹那,謝玉敲的神思穿過重重幕簾,耳邊再度響起陣陣鈴鐺聲。
那日的雨實在太大,卻怎麼也洗滌不掉那一身戾氣的紅衣。
六年前,圖讖出那日,那個服侍了清帝整整十二年、也剛弱冠之年的宦人,當著眾臣之麵,離心於朱璘。謝玉敲清楚的記得,當時,那位垂垂老矣的翰林侍講學士是唯一一個,當麵質疑他的人。
隻是,那高高在上的都都知,半分往日情麵也不曾留。
這人其實和謝玉敲年歲相仿,被送入宮那年,不過也是個六歲稚童。
在晏明殿前遇見的那日,她正和宋雲遏放紙鳶,不小心撞到了正在疾跑的人。
身後有內侍匆匆而來,嘴裡匆忙呼道:“不能跑!宮內不能跑!”
倒退的謝玉敲一下把他撞倒在地,顧不得自己,她急忙爬起,握住男孩的手,神色焦急,“抱歉抱歉,你有沒有事?”
“不用你管。”謝玉敲的手被重重打掉,拉扯之間,她看見男孩莫名擋的嚴實的衣領露出來一側,她眼尖,一下瞥見那白皙的頸側的一顆小紅痣。
卻不知為何,後來,這孩童沒有漏過脖頸半分,直到他走上那至高之位,謝玉敲從俯視他到仰視他,他們之間再未說過一句話。
她連他的真實名姓是什麼都不曾知道。
但那場大雨之後,這顆原本被謝玉敲遺忘的朱砂痣,卻成為了莫名的一場夢魘——
元寧元年,都都知隨宰相朱嶙入山尋陵,卻沒有再出來。
朱嶙說,這位肝膽披瀝的都都知,在林間為先帝自縊而亡,是為大恩大義。
謝玉敲一直都沒相信朱嶙所說的。至少今日,她再見這紅珠,便知麵前這人一定是那失蹤了整整六年的都都知。
此番,雖仰著頭,狀似跟人對視,但謝玉敲的眼神早不知道飄忽到哪裡去。
頂上的人按耐不住了,“謝婦。”聲音竟不是從前那樣的尖利,“我怎麼覺著,你看起來有些眼熟?”
謝玉敲心顫了顫,她抿唇,反應極快地雙掌交疊,置於額前,“回、回大大人,民女不知……”
“好一聲不知。”那人身後傳來一聲斥喝。
是個提劍的金甲侍衛。
謝玉敲瞬刻伏倒在地,“民民女、我家官人,我、我真不知!”
忽而被拐至洞間石牢的婦人,膽小怯懦,模樣可憐又無助,就隻差是聲淚俱下了。謝玉敲抹了把不存在的淚,繼續抽抽嗒嗒道:“求、求大人放過民女吧!”
可惜那人仿若未聞,也非是那憐人的主,對謝玉敲此般之舉也隻是輕輕一瞥,如視螻蟻——
謝玉敲很熟悉這樣的眼神,那一日長明殿前為清帝進香而臨,他也是這樣一眼,掃過眾臣。
端的是冷漠無情的態度,對那侍衛輕飄飄一句:“送去夥房罷。”便甩袖而去。
圍城必然和朱嶙脫不了乾係了。
被架著雙手從石牢往上,謝玉敲最後望了一眼那座石牢。先前身處暗處,未能仔細看清石牢內裡,接著燭火與出口的天窗光亮,她才發現這裡的構造和京都的天牢是一模一樣。
當年,父親也是被困在這樣的囹圄麼?
那麼長的、見不到天日的時間裡,他都在想些什麼?
謝玉敲咬緊了牙,被推搡著來到一處同樣身處地下的門前。
根據光線和聲音推測,此處必定離地麵很近,謝玉敲能聽見頭頂悶雷聲重重——
又要下雨了麼?今年的春日雨水怎如此的多?
想著,門從內裡打開,露出一張女人的臉。
未施粉黛,麵色枯黃,身子瘦小,從侍衛手裡接過謝玉敲,她諷笑了幾聲,“又送來一個。抬頭!”
謝玉敲隻得抬起了頭,撞上這屋內幾十雙女娘的眼,有好奇有疑惑,但更多的是沒什麼波瀾的打探。
這是一間很大的夥房,長約十米的窗戶大開,站著幾個正昏昏欲睡的守衛,這兒竟可以直通地麵,也可以清晰的看見礦場的活動。
“新來的,叫什麼名?”那瘦小的女人搭話,“會做飯吧?”
“謝三娘。”謝玉敲看了眼滿屋子的蒸汽騰騰,想起休沐時做的無數次失敗的飯食,無奈扶額,如實答道:“不、不怎麼會。”
“不會你來這乾嘛!”後頭有位女娘努努嘴,“你應該去礦場幫忙呀!”
有人開了話頭,便有人掩不住好奇,“對了你家娃兒也被送去園林啦?”
“你家夫婿呢?被分到哪個礦場了?”
“這世間怎會有女娘不會做飯的?莫不是富貴人家的女兒?”
這都是些什麼怪問題?
何況做飯此事從來就不是必須女人來做的,好多夥夫都是男人。
宋雲遏也曾和她說過,她並不需要學會太多女工,更不需要洗手做羹服侍家人。
謝玉敲麵露尬色,笑了笑,斟酌著正欲開口。
哪知人群內突然擠出來一個看起來也算年輕貌美的女娘,直接握住謝玉敲的手,“你不會也是被擄來的吧?”
不是被擄來的,難道還能是自願?謝玉敲心生疑竇,想起林空說的石頭城內沒有孩童之事,又看了眼烏泱泱的一眾女娘。
不難看出,這些人幾乎都是貧苦出身。
一個人的麵容便可見其生活狀態,謝玉敲握著手的這位,看起來的姿態就和旁人不同。
她點點頭,簡短解釋道:“我與官人今早誤入此山間,卻不知為何突然昏迷,然後就被送到這裡來了,官人他……”
她說不下去,眼圈紅了一半,模樣惹得那些女娘紛紛前來安慰。
“姐姐,謝謝你們。”謝玉敲輕歎一口氣,“那你們又是如何到這裡來的?”
一聲輕笑傳進謝玉敲耳間,她聞聲望去,是剛剛瘦小的那位。隻見她指尖扣在木桌上,神色漫上無奈,“我們這裡的大部分人,都是石頭城的流民。”
彼時,石頭城流民眾多,官府分放的吃食卻有限,流民們常常食不飽腹。
直到聽聞有位世外高人,在石頭城山間開了一座新城,名圍城,可供做工與免費吃食,還有給小孩玩樂的花園。霎時間,石頭城內流民紛紛擠破頭也要去,偏生那高人有個奇怪的規矩——
他喜歡孩童,入城者必須有小孩。
於是,石頭城有孩子的人家,都迫不及待地進了這圍城。
怎知,這圍城還當真是圍城,更是牢籠一座,進來後不僅出不去,而且,女娘說到這,忽的是一聲尖細的哭聲:“那些黑心的,竟然、竟然讓不到十歲的孩子們去挖礦石!多危險,那洞口就那麼小,還有火藥,一炸……”
原以為是享福之事,卻白白斷送了自家孩子的性命,被困於此,終日惶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