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暗得昏沉,永安王居住的晏明殿內,昨夜點著的燭燈還未熄滅。
謝玉敲指尖輕輕碰了碰那盞琉璃花燈,記憶中,這還是她幾年前送給宋雲遏的生賀,正欲捧起細看,她忽然瞧見自己手上沾了些淤泥。
碰著花燈的手一頓,謝玉敲把手縮回袖袍。
不多時,同樣一身素雅月袍的人走了進來,懷裡捧著青衫煙袖,又端了個水盆,平日沉穩冷靜的步伐帶了點焦急,“快先淨淨臉,再換身衣裳吧,春日落水易感風寒。”
謝玉敲另一隻乾淨的手接過那身輕羅布軟,她從床上起身,卻被按住手腕,“在這兒換吧,被褥暖和些。”
這般說著,他卻絲毫未動,依舊愣愣地站在踏步前。
直到對上謝玉敲疑惑的眼神,宋雲遏這才反應過來,他抬手輕咳一聲,耳廓泛紅地走至屏風後,“你先換吧。”
積了一夜的雨終於傾盆而下。
潮濕的水汽散進殿內,在淅淅瀝瀝的雨聲裡,謝玉敲清冷卻帶了點軟糯的聲音傳至屏風後:“阿遏,謝謝。”
頓了頓,她又道:“但你不應該……”
“你我之間,”宋雲遏微微歎了口氣,輕聲打斷了她,“無需言謝。”
“更何況,於情於理,我都該這麼做。”
於情於理。
謝玉敲閉了閉眼,套上外衫。
她知道宋雲遏此話是真心而發,可作為武康王朝的永安王,他真的不該和她牽扯太多。
但——
謝玉敲又想起近日宮中的種種傳言,心裡那份不安隱隱的有些壓不住,索性便轉了話題,問道:“對了,方才你怎麼知道我是裝暈的?”
宋雲遏淡淡的笑聲從屏風後傳來,卻是答非所問:“敲兒,算起來,我倆也認識了快十七年了。”
“我和李鳶也認識十幾年了,”謝玉敲穿戴整齊地下了床,“但我還是怕她剛剛隻顧著哭,沒能明白我的意思。”
“世人皆知,謝相小姐自幼身子柔弱。”宋雲遏從屏風後走出,眼裡噙著道抹不去的笑意,“更彆提會水了。所以你這一暈,加上我那句似是而非的話,不管李尚書家那位如何說,我那總是自作聰明的妹妹反倒不會生疑。”
謝玉敲也跟著露出點點笑意,“阿遏,也就你最了解我了。”
與其讓清樂公主覺得是她救了李鳶,倒不如把事情轉成,李鳶狼狽落水,順帶拉上了一個墊背的一同出糗,好巧不巧的,這人還是她素來最不喜的謝玉敲。
這樣於她,於李鳶,隻會更加有利。
這般想著,謝玉敲扣著手腕的指尖輕輕一頓,正欲開口,外麵傳來一陣震天的鼓樂聲。
清帝壽辰吉時已到。
沒能再和宋雲遏多講,謝玉敲緊忙從晏明殿出來。
“敲兒,等等!”她剛跨下殿階,宋雲遏便從內裡追出來,猶豫地握著把傘柄,“拿著傘。”
話卻是將落未落。
“怎麼?”謝玉敲明了,又添了更深的笑意,“還有什麼事嗎?”
“壽宴結束後,老地方見,”宋雲遏替她撐開傘,撥了撥柄上的流蘇,“我有話同你說。”
—
入宴時清帝早已入坐多時,倒是他左右兩側的位子還是空著的。
三張金黃色雕鳳坐席。
左側為嫡長子永安王位,右側上方是宰相朱嶙之位,下側是自幼師從於朱嶙的二皇子安靈王。
宋雲遏緊隨著謝玉敲的步伐步入長明殿,他換了身竹青色的閒袍,半刻後便祝壽入了席,宰相朱嶙卻是直到鼓樂落幕才匆匆而來。
清帝身體早已被病痛折磨得形銷骨立,說是為其祝壽,底下眾臣都能明眼看出,今日的主角實則是早已手握大權的朱嶙。
清帝在位十九年,前十五年所做之事雖算不上殊勳茂績,但天下也算是海晏河清。後四年,因為江湖動蕩,民間霍亂橫生,加上染病,朝中許多事情他便交給了宰相朱嶙。
朱嶙今年不過五十的年紀,卻早已須發半百,額間布滿溝壑般的深深皺紋。
早年間,他曾是江湖中數一數二的名士,一柄長劍精妙無比,卻因識了清帝,才立劍入土,進了這廟堂。隻不過,刀光劍影的歲月到底是磨礪了他的身子,年歲漸長後,他的右腿膝蓋逐漸不能自如行動,後來便瘸了一隻腿。
隻是,儘管身有殘缺,他周身那種不怒自威和銳利冷然卻是幾十年如一日,手中無劍,依舊令人心生畏懼。
此刻,他雖滿臉倦色,拱手向龍椅上的清帝,道喜時聲力仍中氣十足:“陛下安康,龍體吉祥。”
清帝擺擺手,左右瞧不見另一位兒子,心下頓生疑竇,“宰相,吾寧兒呢?”
“回稟陛下,安靈王昨夜突染風寒,請了太醫仍不見好。今早他本執意要來為您祝壽,怎奈心有餘力不足。”朱嶙鷹眼銳利鋒芒,看向上方的人毫無懼色,“何況,微臣也擔心他將病帶至宴中,擾您龍體。”
此話一出,四下皆嘩然。
所有人的眼光一下停在了坐在左處,那位隻顧著喝茶而半天未出聲的永安王身上。
永安王和安靈王二人是一母同胞,眉眼生得有七分像,性格卻是天壤之彆。
一個師從前宰相謝西山,素來閒散逍遙,端的是張揚肆意的姿態,從不藏鋒。另一個則從小受製於當今宰相朱嶙的威嚴教導,溫吞軟弱,雖純良,但毫無主見。
因而朱嶙此番話,聽起來算是合常理,但細細斟酌,無不赤裸裸地在告訴清帝,安靈王是心甘情願的在他掌控之下,聽從於他。
就連親生父親的生辰,他也可以因朱嶙的一句話,罔顧倫理規製而不出席。
女席中,謝玉敲半天未動玉箸一分,攏在袖中的指節攥得發白。
自從朱嶙所握之權越來越大,這幾年也跟著變得越來越不可控。他素來膽大心狠,朝中人人皆知其對權位有異心。
但此時的武康王朝已幾乎儘在他的掌控之下,朱嶙這些年在朝中所建立的關係早已盤根錯節而堅不可摧,就連清帝也難奈其何。
想到這些,清晨噩夢帶來的那股不安感又再度襲來。
她隱隱有種預感,李鳶與公主之事,不過是今日的一盤開胃前菜,而安靈王的躲避,以及宰相那似有若無地落在她和永安王身上的探尋目光,才將是重頭戲。
杯酒換盞間,歌舞升平,春日融融大殿內,波濤暗湧潛藏。
直至晌午的鼓聲又響了三回,琴聲止,謝玉敲下意識地便往高台上看去。
清帝酒盞剛落,正半搭著身子臥在龍椅上,枯瘦的手從那黃袍中伸出,顫顫巍巍地點了點。隨後身旁的內侍便捧著拂塵,施施然走至宰相朱嶙一側,附身在其耳邊說了幾句。
朱嶙點頭,搭在右側膝蓋上的指骨轉了轉,卻未起身,隻是抬手,就著瑟聲的餘震拍了拍。
就這麼兩下,謝玉敲都能感覺到他暗藏的內力深厚。
啪啪。
偌大的長明殿瞬間靜了下來。
席上的眾臣頓時停下了吃食的動作,隻有那青衣簡服的永安王,還在閒然自得地咬著一塊桃花酥,修長指尖一下又一下地點著麵前的杯盞。
朱嶙嘴一勾,終於起身,寬大的紫袍掀起一陣風。
哪怕瘸了一腿,他仍是極為輕鬆地走到高台正中,慣例似地咳了兩聲,方才開口:“諸卿,陛下身體抱恙,因而今日有兩件緊事,將由我替陛下告知諸位。”
未等眾人反應,他繼續道:“一則,原定三日後的春闈放榜,將延長期限至半月之後。”
聞言,謝玉敲眼睛驀地睜大,直直對上了那雙含威犀利的眼睛。
那冒著寒光的眼簡直一下就能把她看穿,謝玉敲垂眸,嘴唇咬得發白。她壓下心頭的惶然,卻又聽見那蒼勁有力的聲音打下另一道驚雷:“二則,是關於永安王封地一事。”
“經陛下與諸臣審慎抉擇,七日後,永安王宋雲遏將封往北漠十一州,並任十一州刺史,授都督,食邑千戶,編輔國大將軍。”
此話一出,長明殿內論聲乍然四起,驚破剛剛突然靜謐下來的氣氛。
隻有謝玉敲麵上仍保持著默然,但她心中的驚駭卻是如何再也壓不住。
飛揚的大漠沙土,無儘的悶熱,慘白幽黃的落日。
枯藤昏鴉,千裡之外的荒涼,生長的骨骼粗糲。
那場夢境驟然如現實般撲麵而來,真實得令謝玉敲心頭如梗了一般難以呼吸。
相比較春闈暫緩,永安王封地北漠這件事,才是實打實的令她驚心。
能做出這種決定的,絕對不是素來希望兄弟和睦的清帝,隻能是遲遲不能完全掌任大權、一直忌憚著永安軍的朱嶙。
這些日子,宮中確實傳言四起,可傳言一旦成了真,就是驚怖的事實。
謝玉敲坐不住了。
綺羅罩著手腕的那株彩繪桃花隱隱泛著灼熱,玉墀金殿璀璨耀眼,卻怎麼也望不見半分韶光。
這般想著,她抬起頭,卻正巧對上那雙看不清情緒的漂亮眼眉,他也正看著她,目光流轉間,漆黑的瞳色清澈乾淨——
那一下,謝玉敲突然看懂了他未能出口的話。
她闔眼,掌心冒著細汗,終是狠下心壓下那股無名之火,繼續緘默著等宋雲遏開口。
他很平靜,仿佛早已知曉今日之事,因而平靜得不同尋常。
作為朱嶙話中的主角,永安王宋雲遏的反應讓那些驚愕的麵孔又添了些疑惑與不解,就連宰相也回了身,看著金席上的人,帶著毫不遮掩的試探。
宋雲遏搓了搓指尖的桃花酥碎渣,毫無懼色地對上那雙深邃的眼。
電光石火間,殿內隻聞見他一聲輕笑,繼而玉石般的嗓音沉沉撞在四周,簡潔,明淨,卻是朝著最高台上那孱弱的人說的:“回稟父皇,兒臣宋雲遏,遵旨。”
簡短幾字,又似是一道驚雷。
席間紛聲不斷,誰都心知肚明,此言既出,永安王封往北漠一事,便是板上釘釘。
是以,縱使底下各王公貴族和諸卿大臣如何言語紛紛,如夢般的這日皇帝壽辰終是在永安王領了冊書落下帷幕。
謝玉敲從殿中退出,自動忽視掉四周那些探尋的目光,她轉過偏殿,走進一條開滿桃花的小路。
其實還恍如在夢中。
雨不知何時停了,雕梁畫棟的簷角掛著晶瑩剔透的幾滴,將墜不墜。
這時,她腳步突然一頓,神思忽而清明起來。
在嫩芽抽枝處,被撥開的桃花叢後,來的卻不是她迫切想要見著的那個人。
而是滿臉寫著秋後算賬的,清樂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