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洛川發現,薑月這幾日都在不動聲色地討好他。
跡象十分明顯,他故作不為所動了幾天,連那個被她藏起來的小籃子都回到了床底下。
於是錦衣衛眾人發現,陳指揮使這幾日天天都帶著新荷包。
他們記得指揮使曾經說過很多遍,那都是他夫人親手繡的,每次殺人抄家之前還會仔細揣進懷裡,生怕弄臟了,紛紛表示羨慕指揮使夫妻感情和睦。
不像他們,因為這招人嫌的差事,甚至遲遲娶不上媳婦。
很多人好奇指揮使的夫人是從哪裡弄來的,怎麼好像他突然之間就過上了擱幾日就有一個新荷包的奢靡生活。
他們四處八卦,摩拳擦掌地想要偷學幾招,終於從一些跟著去了瑤台山的同僚那裡得知了秘訣。
無他,唯手快耳。
這些人都看見了陳洛川把薑月抱起來的一幕。
他們隻看見一個小姑娘跑過來,什麼話還沒來得及說呢,指揮使大人已經從馬背上消失了。
那果真是錦衣衛中最頂級的身法,快到了極致。
轉瞬之間,指揮使回到馬上,懷裡已經多了一個仙姿玉貌的夫人。
這部分人普遍認為,指揮使下手太果斷了,的確活該他有老婆。
隻有明見梨對此事表達了不屑。
她完全知道陳洛川為了騙薑月給他繡東西說出了怎樣令人發指的謊言。
她在陳洛川假公濟私安排到府裡保護薑月的時候,和這個性情很好的娘子關係親近。
有一天薑月突然送了她幾個荷包,說她平時出公差荷包丟得勤,可以多找自己要幾個換換,反正閒來無事做了不少。
見梨當即要替錦衣衛的本事正名,繡春刀下,哪個能近得了她的身?荷包掛在腰間,頂多濺些血汙,怎麼可能被人砍斷了去?那簡直是奇恥大辱!
但那荷包繡得實在精致,一個淡紫色金絲海棠紋的,一個鵝黃軟緞繡迎春花的,還有一個青色錦緞繡水仙花的,每一個都色澤鮮豔,栩栩如生。
見梨很喜歡,把嗓子眼裡的實話咽了下去,直誇薑月繡得漂亮,薑月卻很謙虛地說自己也並不嫻熟精通,隻能一板一眼地照著花樣子繡,沒什麼新意。
見梨自己是什麼也不會繡的,她左看右看,看不出那荷包那裡繡得不好,當即掛了一個到處炫耀。
然後就被陳洛川看見,搶走了。
後麵薑月再也沒有主動送過她荷包,指揮使身上的荷包卻越換越勤。
見梨稍一推測就知道指揮使乾了什麼惡事。
她留心觀察了一下,後麵那些荷包越來越敷衍,遠沒有送她的幾個用心好看,薑娘子顯然不是會任人奴役的性子。
見梨很珍惜剩下的兩個漂亮荷包,從此隻在家裡帶著玩,再也不敢讓陳洛川看見。這東西現在絕版了,丟一個少一個。
陳洛川估摸著薑月快要炸毛了,終於踩著她即將撂挑子偷跑的邊緣帶她出了門。
果然,他被帶到了那家明同知作為大股東開的醫館濟民堂裡。
陳洛川有些微妙的不爽,明明是他抱回來的小貓,怎麼就和明見梨那個憨貨投緣。
回頭就跟明見梨把鋪子盤下來。
薑月今日出來坐診並不是因為醫癮犯了,她和師兄約定好了做一場戲,日後的複仇計劃能不能展開,全看今日成敗。
否則以她現在的身份,要背著陳洛川做點什麼實在太難了。
她麵上不顯,實則一邊看病,一邊暗暗觀察著來往的人群。
終於,一道熟悉的身影在門口出現,師兄青衫落拓,攜著一個精神矍鑠的老丈緩步而來。
不知師兄說了什麼,那老丈朗聲大笑,伸出手指故作無耐地對他點了點。
顯然,兩人關係極好。
薑月暗暗感慨,誰能想到這兩個人認識的時間不過短短幾個月呢?真不愧是當年最受寵的小師兄。
她收回視線,把心神集中在眼前的病人身上。
此人是行商,奔波勞碌,素來不能在一地久居,求醫問藥也沒法專看一位,隻能將藥方帶在身邊,以便下一位醫者查閱。
他本月上旬在家中偶感風寒,找本地醫者開了藥吃,兩三服後總不發汗,以為不能對證,索性不吃藥了,想自己扛過去。
誰知離京之後又遇一場倒春寒,本就風寒未愈,又兼車馬勞頓,這幾日接連發熱,有時連床都下不了。
薑月聽他描述症狀時也也聲低氣弱,臉色更是蒼白如紙,回暖的天氣裡仍裹著厚厚棉衣,冷得縮手縮腳,心裡已有了計較。
她細細把過脈,再看一眼舌苔,開出了黃芪、人參、桂枝、甘草、熟附子、細辛、羌活、防風、川芎、生薑、大棗、赤芍十二味。
那老丈在旁看著,暗道這方是化用了《傷寒六書》的再造散,用來治陽虛之人的外感風寒確實得宜。
這傷寒六書的作者陶節庵精於傷寒,遣方極妙,往往病人吃一副藥就好,人送外號“陶一帖”。
這小姑娘望聞問切一板一眼,周全謹慎,用藥卻如陶一帖般善於攻伐進取,頗為大膽。
更為難得的是,攻伐之餘又能考慮製衡,雖然還略顯稚嫩,卻不失為可造之材。
沈懷玨是他前些日子意外收到的得意徒兒,他說在這濟民堂裡發現了個極難得的女醫,很可以征進太醫院,解了後宮缺少女醫的燃眉之急。
正好貴妃娘娘身邊的皇子近來不大好,離不得醫者,娘娘又不舍得幼子遠離身邊,需要一名得用的女醫每日進宮照顧。他這幾日都在為此事憂心,若這女醫確有本事,倒不是不能破格征用。
但收徒之事畢竟馬虎不得,他有意再考教一番薑月的學識心性,忽然板起臉道:“你這一味赤芍用得不好。”
薑月愣住,周圍眾人也竊竊私語起來。
“不能吧,我在這兒呆了一上午了,這女醫厲害得很,看一個好一個。”
“可是那老丈胡子都白了,一看就經驗豐富!這女醫畢竟還年輕。”
“這是誰呀?來踢館的?”
陳洛川眼中閃過一道意味不明的神采,饒有興致地架起一條長腿,支頤看著。
薑月低下頭,又細細檢查了一遍方子,在腦中過了一遍病人的情況和自己的診療思路,覺得沒什麼問題。
而且老人提出的赤芍是很常見的藥材,她將藥性記得爛熟,怎會用錯呢?
但她也很想聽聽這位前輩的見解,遂解釋道:“我用赤芍是一是取其涼血散血之性,解他發熱之苦。”
二是這人裡陽虛弱,又兼風寒表證,我便用了熟附子、桂枝、細辛、羌活這幾味辛溫燥烈之品,需以赤芍製之。
且赤芍雖有陰寒收斂之弊,炒製之後也去除了。晚輩愚鈍,不知錯在何處。”
老丈搖頭笑道:“赤芍寒涼動血太過,亦傷及脾胃。
白芍雖不能直接涼血,但其養血益陰,可取‘壯水之主,以製陽光’之意,炒製之後更去寒性,如此涼血、製燥之力皆有,且藥性溫和,最為得宜。”
薑月心下暗服,這老丈必是在醫術上成就極高的前輩。
她認真檢討自己:“您這一句‘壯水之主,以製陽光’真是令晚輩茅塞頓開。
陰陽互製互化的道理是開蒙時第一條懂得的,本該謹記;隻是後麵越學越多,往往竟忘記了陰陽為綱的大道,過於關注具體病證。
見溫燥便隻想用寒涼去製它,忽略了溫燥屬陽邪,用育陰之品也可製約,且更加溫和,方是中醫‘中正平和’的道理。”
老丈心中也嘖嘖稱奇,這小姑娘倒是難得一見的璞玉。
開始自信於熟記藥性,敢於對前輩據理力爭,說得也全無錯處,可見其於醫術上用功之深;
後麵發現自己果有疏漏,又能虛心承認,不僅沒有半分羞於認錯的忸怩,還能立馬沉浸在對新知識的思索中,舉一反三,可見其人品赤誠,悟性極高。
但他還是有一點不太滿意:“你還應當問我,為何要顧護此人脾胃。”
薑月從善如流:“請前輩指教。”
老丈一指點在患者先前那張藥方上,薑月湊近一看,之見生薑二字的右上角小小寫了個“煨”字,頓時恍然大悟:
“我明白了,生薑煨用專事溫胃,尋常人隻用生薑、大棗、甘草合用做湯底便足矣兼顧脾胃,這人卻特意用了煨薑,可見其脾胃較常人更弱,前一位醫者才作此炮製。”
老丈已十分滿意,這小姑娘功底紮實,腦子也活絡,不愧是懷玨極力誇讚的同門師妹。
他麵上卻不顯,隻說:“不錯。你可知以後要如何避免這樣的誤判?”
薑月略一思索道:“我年紀尚輕,臨證經驗不夠,所以不能將醫理藥性自如運用貫通,難免有判斷不準之處。
往後行醫當更加謹慎,少用效專力宏之品,謹守中正之道。”
老丈聞言哈哈大笑起來:“我老頭子可不要你明白這套庸人的道理,往後做個畏手畏腳,治不好也治不死的庸醫!
所謂‘運用之妙,存乎一心’,世間疾病變化多端,但也有跡可循,醫者見微知著,知常達變,你若願意叫我一聲老師,跟我抄上幾年方,便能慢慢懂了。”
此言一出,沈懷玨立馬在一旁捧場:“恭喜師妹了!師妹有所不知,師父可是太醫院現任的林院使,這便是特征你進太醫院的意思了!”
沒有哪個醫者會拒絕太醫院的邀請,沈懷玨這一聲師妹叫得合情合理,是他作為老弟子接納新人的表態,不僅不算冒犯,還是很會為人處事的做法。
畢竟他也是第一次見到師妹,不知道師妹有什麼被限製外出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