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津燈驀地沉默下來。
半晌,他動了動手指。
坐著的降邪眼神驟然變得空洞,思維彷佛陷入了沉沉迷霧。無儘迷霧中,有一個冷寂的人聲飄入他的耳中:照著念。
降邪站起來,對著殿內的宮人麻木開口:“都出去。貴人治療現在不得有人在旁。”
“是。”宮人們沒有察覺到任何問題,都依言出去。
待人都走後,降邪走到江津燈麵前。
江津燈閉了閉眼,“昨晚你說封印必須皇帝解開,他要怎樣?”
降邪呆滯道:“當日我給你下的是血咒,為你和皇帝簽訂了主奴契約,除非皇帝願意為你解開,否則我也毫無辦法。”
再睜開眼,江津燈目光冷如冰霜,他麵無表情地緩緩吐了一口氣。
轉過亭台樓閣,院中湖泊。
江津燈跨過昨日他未曾前進一步的屏風。
原來這是一處庭院。
鬱昭坐在白玉蘭花樹下,背對著他。
江津燈站在那裡沒動,他靠在門邊,冷眸微眯,低頭端詳鬱昭。
地上落了幾朵白玉蘭,鬱昭隨地而坐,身上的紗衣層層疊疊落在地上。
昨夜下了雨,潔淨的木板積了小小一灘水,鬱昭有一簇衣角不拘一格地搭在了那攤水裡。
是該殺了他,還是該殺了他呢。
他的腿彎曲搭在一邊,兩條腿格外長。
鬱昭身形很高挑,這樣曲著腿坐著,未免委屈他。
上一次注意到這一點,是新皇帝設宴四侯,他以為有便宜討,因此急匆匆趕過來,看到鬱昭推開窗扉,自上而下看他。
現在庭院比他站著的門邊矮了些,是江津燈在上麵自上而下看他。
怎麼會有這樣一個人,他到底在想什麼,可憐他嗎?
那麼他想從他身上得到什麼?
以往的經驗告訴他,沒有人是平白無故對他好,而不想從他身上得到什麼的。
假皇帝的一切行為都在他眼中變得詭異起來。
這個人不知道從何而來,也不知道他來著真正的目的。
好詭計多端。短短幾天,他就已經得到了那些大臣的欽慕了,還想讓自己也對他心生親信嗎?
也是可笑,看來自己身上有他想要的東西。
突然,江津燈往前踏了一步。由於庭院是低下去的,他這一腳就踩得比較重,讓庭院中間的人聽到了聲音。
“誰?”鬱昭側過頭,看向後邊。
江津燈沒想掩藏自己,聽到鬱昭的尋問,他提步往前繼續走,向鬱昭走去。
隨著走近,庭院更多的格局暴露在他的視線下。
包括鬱昭的正麵。
江津燈的腳步一頓。他的視線從鬱昭這個人,再轉到他手上的工具。
——如果他沒看錯的話,如果眼前這一幕是真實的話。
假皇帝竟然在種花?
鬱昭噙著一抹柔軟的笑意仍然掛在嘴角。
“是你。”
鬱昭回頭看到是他,倒沒有什麼意外,隻是向江津燈身後更遠處看了一眼:“看來他們都認為我們關係很好,沒有一個人攔住你。”
江津燈沒有回答。
江津燈有些茫然。
他的視線從地上掉落的白玉蘭,轉到白玉蘭樹,再轉到白玉蘭樹下的鬱昭。
白玉蘭樹枝椏低垂,淺色的花朵上泛出一點點露水。
鬱昭見他沒回答,也沒理他。又轉回頭,繼續精心為白玉蘭樹澆水。
江津燈認出它——鬱昭曾推開窗扉在他耳邊夾了一朵花,送給了他,那就是一朵白玉蘭。
這個場景有些夢幻。
讓江津燈冰冷的心突然鬆懈了一下。仿佛走了很久,突然看到了不屬於這條路的風景。
鬱昭又換了衣服,換成之前他見到的那套很簡練的裝扮。
背對著他,手腕鬆鬆挽起。
此時,鬱昭明顯看上去還有些慵懶,但眼睛睜得亮亮的,還很悠閒地哼著不知名小調。
手上沾了泥水,在他白皙的手上很紮眼,像白玉蒙塵,但他自己認真地給白玉蘭樹澆了水後,又給它修剪枯老發病的枝條。
總之,這一幕很夢幻。
江津燈突然真切地意識到,雖然兩人真實意義上,都對彼此很陌生。
可這一刻,在這一方小小的天地,江津燈莫名地覺得雙方熟悉了起來。
畢竟他和他都不屬於這裡。
江津燈猶豫了,但隻是猶豫了一會兒,他就坐到了旁邊的蒲團上。
旁邊還有茶幾,上麵倒了茶,正幽幽地往外冒熱氣。
江津燈盯著往外冒的白汽,克製地問:“堂堂皇帝也會乾這種事嗎?”
鬱昭真的是很認真地在打理花圃,聞言腦間浮出一點黑線:“種花是雅事,親力親為對修身養性非常好。”
江津燈愣神,他不吭聲。實際上,他從來不了解這些,雖然他從前世到今世也活了幾百年,但從來沒有人跟他說過這些。
在魔界,他是個異類,沒有魔的狂躁嗜血,雖然作為魔界太子,但其實父兄不喜,隻是能力太過出眾,不得不立他為尊,而然除了心懷不軌的人,沒有多少人喜歡他。
因為他天生就冷僻寡情,自有自己的一套準則。
江津燈想了想,沒有將煙火是什麼問出口。
“降邪道長今天治了你的病之後,你感覺好一些了嗎?”鬱昭一邊“閒情雅致”地起身拿著旁邊的手巾抹了抹手,一邊斜瞥他。
“……”江津燈頓了頓,“感覺好些了。”
鬱昭擦完手,然後走到他旁邊,拿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
望著杯中清淡碧綠的茶水,鬱昭一笑:“其實茶道也是個很修身養性的活動,跟種花一樣,都需要耐心,有了耐心之後,就能得到絕不會讓你失望的成果,不過你應該不感興趣。”
當然不感興趣,江津燈一生追求大道,對於這些從不側目。
他不徐不疾地飲完後,彎下腰,自然地將手伸到江津燈額上。
他真的很高。
江津燈感覺自己額間被冰冰的一觸。
鬱昭手指點了點他的額頭:“嗯,沒有像昨天醒來那樣發熱了。”
江津燈感覺自己又僵硬了一瞬。
除了白玉蘭,這裡還有許多花,江津燈叫不出名字,但讓他心情看得很好。
“禦花園也有很多花。”他突然說。
“嗯?”鬱昭瞥了一眼他,從他慣常冷淡,沒有什麼表情的臉上沒有看出他的意圖。
他折中告訴他:“那裡的花,雖然好看,但不是自己養的,會少些樂趣。”
突然,鬱昭的眼角眉梢蕩開了笑意,眼底的情緒不加掩飾地冒出來,“其實我一直有一件的事情很想從你身上知道,你當初為什麼在江南,是要去哪裡?”
江津燈想起來,整個皇宮隻有一個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就是昨晚的降邪,但已經被他用魔界獨特的一種攝魂術控製住了。
其餘的人真以為他是一個神仙,大約是帶著仙令來到江南。
江津燈:“我要去慈州。”
鬱昭狀似很驚訝地張大了嘴巴。他挑了挑眉,背對著江津燈做了一個壞笑。
在空間裡007看來,此時的鬱昭帶著點……惡意玩味。
007打了個哆嗦。
“你們神仙不能隨便來到凡間。”鬱昭坐在對麵:“難道是上天有命令?”
江津燈沒繼續說,他覺得給鬱昭這個暗示就已經夠了,如果他能在短時間內把純淨火吞噬完,鬱昭就沒有被他利用的必要。
“陛下。”王公公從外麵走進來,看到兩個人麵對麵相坐,嘿嘿地笑了一下,才稟報:“知府到了。”
鬱昭站起來,然後又停頓住。他對著江津燈,難以置信地好像想到什麼。
他善意道:“這些天我就在跟要被派去慈州的大臣商量那裡的事情……下午議事,你想去聽聽嗎?”
“不必。”江津燈冷然拒絕。
江津燈知道他被綁來皇宮不是鬱昭的錯,他作為一個替代者,這份善意不顯得虛偽。
可是鬱昭絕不會放自己離開,再怎麼說,鬱昭也沒有確保他日後出去不會報複他的把握。
江津燈自己也沒有。
“那好吧。”鬱昭嘴角蕩著彎彎的弧度,沒強求,仿佛隻是隨口一提。
這話沒有避著任何人,王公公抖了一抖。心想陛下也實在太喜歡江貴人了,就連跟朝中大臣議事都任由參與,這哪是貴人呐,簡直是“妖妃”!
007總算反應過來有什麼不對勁了!
這些天,鬱昭的所作所為隻有它知道。鬱昭對於龍傲天的死亡消息不慌不忙,昨天晚上大膽地做了那樣的事情後,半夜甚至突然起興,召集皇宮外、整個京城的禁軍要給江津燈放煙花。
而鬱昭從一開始,就把慈州這件事交付給了肖斐,這些天肖斐一直按鬱昭要求,會來宮裡跟鬱昭商量慈州的事,鬱昭分明是在給機會讓龍傲天和肖斐見麵啊!
知府就是鬱昭給肖斐封的官。
鬱、鬱昭到底想乾什麼啊。
007:為什麼呀?
再等等,對於江津燈這種人,不應該急切,不然他隻會厭棄你。你要讓他靠近你,還洋洋得意。
鬱昭轉過身,因為昨晚一夜沒睡,又打了個哈欠,這次沒人看到。
鬱昭低聲道:“你不覺得,看他演戲很有意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