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大人大義。”
景肆玖不解,卻暗自欣賞起了暮沼的態度。
所求所願皆起於民。
若是大晉官員尚有此等覺悟,又怎會生出那麼多的蛀蟲和朋黨。
說暮沼懷有私心都成了對她的侮辱,景肆玖笑著搖頭,支起身子離開溫泉。
“我先行一步,你再泡下驅驅寒,揮發下藥效,晨起時我再尋你去捉拿太學小學子失蹤一案的真正凶手。”
“你知道凶手了?”
沒有回答,景肆玖很快就離開了,暮沼閉眼將自己沉進溫泉內,硫磺味縈繞鼻尖,依稀夾雜著那人身上的檀香。
布滿國子監的桃花飄散進池中,劃過暮沼的鼻尖、頸側,帶來細微的癢意,像極景肆玖環抱自己時那瞬息的感覺。
......
故地重遊,暮沼一早就和景肆玖離開了國子監來到了張坡腳的家中,這次沒再偷摸進來,而是走正門正大光明的闖入。
還沒離開做工的張坡腳懷裡抱著的一盆水看到他們後就掉在地上,發出哐當一聲。
他迷瞪著的眼猛地睜大,回過神來轉身就跑,被景肆玖的副官攔住,壓跪在地。
暮沼看的眉心突突跳動,尤其是視線落在張坡腳被副官壓緊的雙臂後,嘴角微抽,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見景肆玖時,也是這般被對方壓跪雪地之上。
不願多看,瞥向景肆玖,無聲詢問著他此番為何。
景肆玖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走至張坡腳眼前,今日腰間彆著的墨扇被握在手中,挑起張坡腳恨不得低至地底的頭顱。
“自己主動招出幕後主使?還是我幫你散散筋骨後再招?”
言笑晏晏,看張坡腳被挑起的下顎高高揚起躲避扇骨帶來的痛楚,景肆玖隻是更為惡劣地向上動作,等著他的回話。
暮沼看著眼前惡霸欺辱嫌疑人的場麵眉頭就沒鬆過,在她上前時張坡腳哆嗦著嗓子開了口——
“我說......”
腳步頓住,暮沼抿著唇看向揚眉對著自己的景肆玖,看出對方眼中的得意和他想說的:瞧吧,解決一些案子用武力就是如此簡單。
墨扇揮開,景肆玖額間發絲被吹起,端的又是副翩翩君子的瀟灑模樣,哪還能見方才惡劣威脅人的惡霸行徑。
張坡腳開口後就被副官季蕭銘劈了後頸弄暈,憔悴的男人正麵觸地,發出好大聲響,暮沼站在他們一旁,混不進去他們之間,像極了這場鬨劇之外的看客......
“王爺這是打算利用張坡腳炸出幕後主使。”
頭回進來越安王府地牢,看著裡麵放置的各類刑具,暮沼並無波動的四處打量。
而被劈暈的張坡腳就趴在一旁的牆邊,景肆玖沒有否認,暮沼明了之前所為,頗為不讚同道:“所以王爺之前讓副官壓製張坡腳,用扇骨作脅是要讓幕後之人覺得你會用刑,若是對方不想暴露,或是擔心張坡腳遭不住刑罰全招了,那必會想法子來王府中斬草除根。”
暮沼說完自己又想了遍,覺得哪處不對,開口問在喝茶的景肆玖:“那為何對方最開始不殺了張坡腳,將這個尾巴留下,等著被調查揪出。”
“這不本末倒置,多此一舉。”
有著自己暴露的風險,而且還......不!
暮沼抓住一閃而過的想法,想通了對方此舉何意。
“幕後之人是在挑釁。”
他不殺張坡腳,給出銀票印有的官印,毫不遮掩、囂張至極,衝著調查此案的人耀武揚威。
拐走小學子後又把人全須全尾的放回,這就是對朝廷對查理此案的大理寺的挑釁。
膽大妄為,藐視律法。
身側的手無意識緊握成拳,暮沼暗想此案有嫌疑者和科舉案牽扯不清的關係,還有恩師現今背負的罵名,她初始確是將此案當作一個賭約,因傲氣接下,雖儘心辦理卻也並不算真正上心。
想清楚後,暮沼閉眼輕緩地舒了口氣。
景肆玖也喝好了茶,以手撐頭看著暮沼,漆黑深邃的瑞鳳眼中含著不明難辨的情緒,像是有很多話要告訴自己,卻都都被遮掩在了嘴角一直勾起的笑意之中。
地牢陰冷,暮沼聽到景肆玖聲音輕輕繞在耳邊:“暮沼,合作吧。”
沒有欣喜之情,也沒有開始時科舉案合作的放鬆,暮沼移開視線,看著地上躺著的張坡腳。
“我以為在敲響登聞鼓時,我們就是合作關係了。”
景肆玖聲音染笑:“是,是我昏頭了。”
……
幕後之人並沒來,張坡腳哭著全部交代了自己的所作所為。
男人因為沒錢,妻兒染病,在聽到這事時雖存疑慮懼意,卻仍咬牙接下,不過為了拿到錢後治病,他說自己隻要銀票,要方便攜帶的銀票。
他聽那人說的把那十二個小孩綁走,帶去國子監竹林內的一個暗道下,做好一切後有人接應,他隻用去外麵守著出口就行。
這差事除了綁人時有些困難,其他都十分輕鬆,很快他就拿到了銀票,當他懷裡揣著銀票時,激動地立馬向家的方向趕,他一心想著妻兒的病可以治了,剩下的錢給她們母子兩好好補補。
擔心這幾天所為會遭人報複,他還打算拿錢去彆處買個房子,他們一家子都可以重新開始,往後他好好守著家人們……
可是當他滿懷期許地推開家門時,隻有奄奄一息的婆娘,和婆娘手中抱著早就咽了氣的孩子。
沒有時間難過,他要找人,找人救自己婆娘。
他已經沒了孩子,不能再沒了婆娘。
可是老天就是要罰他作孽,罰我見錢眼開,他好不容易找到願意先治病的醫者回家時,剛跨過那低進泥裡的門檻,把婆娘從被窩裡抱起讓人把脈時,她也走了。
“她就那麼沒了氣。”
“就在我懷裡啊,在那治病的跟前!”
看著眼前掩麵崩潰而泣的張坡腳,暮沼想到今日破門而入時那低矮陷進泥裡的門檻,周遭還長滿了青苔,毫無生氣,隻能靜靜陷進去,被侵蝕殆儘。
張坡腳為救親人觸犯國法,最後一個也沒救到,多麼荒唐可笑。
他啊,和那泥中門檻有何區彆。
或說,那道檻便是張坡腳的一生罷。
幕後之人尚未落網,主犯張坡腳已認罪抓獲,同被押送的人離開王府回國子監時,景肆玖開了尊口:“暮沼,你在可憐惋惜他嗎。”
情緒穩定並未多想的暮沼被這句汙蔑打的猝不及防,她承認的確有在想張坡腳的事情,可是並沒有覺得他可憐。
惋惜?或許有吧。
“王爺多慮,我並沒有可憐他,做出那般事又不是被人逼迫,是他自己選的路,既行錯事那現在進獄便是理所應當。”
“那你為什麼有些心神不寧?在想幕後主使?”
暮沼疑惑的瞥了眼景肆玖,不懂他為何老是對自己想法那麼在意。
卻知道合作不應該藏著掖著想法,所以也就老實說了:“我在想他的妻兒。”
“其實初起時他要是尋了醫者看病,他的妻兒並不會小病拖成大病,最後不幸殞命。”
景肆玖沒想到暮沼在糾結最簡單的這層,他挑挑眉,用墨扇扇風悠悠道:“因為他沒錢啊。”
聞言的暮沼隻是搖了搖頭,步子不停向前:“他得到銀票後並沒有兌換現銀,卻仍尋到了願意先治病的醫者,說白不過是張坡腳他心裡惶恐畏懼,不願丟臉求人嘗試,這時有了個獲利巨大的買賣,說是因為妻兒,可將心而論,他當真是為了妻兒嗎。”
“若是真心在意,豈會為了這筆財富放著生病的親者不管,離開數日。”
“甚至到最後事情敗露,他都在利用自己的妻兒。”
不論是女子貼身小衣中的銀票,還是吃飯時拿出去的木雕,包括今日痛哭,事情種種都是張坡腳的算計。
她和景肆玖或許在酒肆時就已經暴露了。
他,認識自己和越安王。
暮沼驀地輕笑出聲,對景肆玖語氣玩味的說了句——
“窮之一字,無解。”
至於為何身份暴露,隨著扒出的事情越來越多,她不信那所謂的幕後之人還能藏住。
太過知曉世故的暮沼也有自己的劣根,她並不像官場上那般圓滑唯諾,她仍像幼時那般不服教化,隻是懂了對錯黑白,卻更為倔強。
明知不可為,卻偏要為之。
官場景肆玖無人敢惹的名聲她知,她卻仍敢日日拜訪王府,敢同他當麵對峙,落下風時也隻是想應當做好準備,從沒有後悔自己的舉動會帶來什麼不好的後果。
李悟省被陷害頂罪更是無人敢幫,她偏生不懂,為了個半死之人奔波,硬生生將人從天家百官的眼下保下,得罪滿朝文武,招惹混不吝的景肆玖。
暮沼怕嗎?
她問自己。
還是怕的。
科舉案明麵塵埃落定,可是入局的人都明白,還遠著呢。
聖上盯著,越安王查著。
暮沼被人帶去破廟喂下藥被迫合作時,就發現這案子牽扯甚廣,背後之人勢力複雜,她以浮遊之姿,麵對的是什麼龐然大物都尚且不知,就直直迎上,死生不論。
“景肆玖,竟然已經合作,那麼你我所求應是相同。”
“我自願成為你手中的棋子,利刃,我要徹底查清此事,讓真凶受審。”
我要恩師清白還存,要害民惑眾的幕後之人,藏無可藏。
我本泥中沼地,偏不願暗藏汙穢,以身入局換一個弊絕風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