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再給暮沼一次機會,她定會謹記好友勸解,做好萬全準備再對上越安王。
也怪自己奔波數日,病急亂投醫,忘了早做了解此人處事之道,否則多少有所對策,何至於現在兩眼抓瞎,在風雪中對峙。
越安王背對自己,和副官光明正大商討對自己的處罰,寬敞的商道上隻剩他們三人,無人看管的暮沼要是膽子大完全可以離開。
不過沒必要。
她本意就是要找上越安王,謀求合作救出恩師,何況自己當真就能離開?
不見得,對方商討毫不遮掩,還放心地將她留在一旁,就說明了他毫不擔憂自己會跑,或者說……全然自信自己跑不掉。
當真肆意妄為,無所顧忌。
和好友說得一樣,此人絕非她能招惹的,但真要避之?
想到現救人之路孤立無援束手無策,暮沼無聲歎氣,這已然不是能避則避了,她除了尋求越安王相助這條路,已無路可走。
不過越安王除好友說得妄為外,性子頗為惡劣,和那老管事般,毫無君子之風,動手動腳。
暮沼看了眼越安王垂在身側的手,對方當即察覺回看,笑如春風。
“有想好怎麼脫罪嗎?”
方才和副管商量好如何處置自己,現又問她是否想了開脫之詞,此人當真惡趣味,暮沼緊了緊臼齒,將這筆賬暗自記下。
神色如常,緊緊盯著他的神色開了口。
“王爺知下官並無參與科舉案之嫌,今日之事純屬巧合,下官也是帶著誠意來尋求合作的。”
景肆玖點點頭,單手撐住下頜,神色不變:“繼續。”
“王爺作為此案主審,理應堅守正義,查清事實,莫牽扯無辜之人。”
“無辜之人?”
他狀作無奈,卻又起了興致。
“本王一時不知,誰是暮大人口中的‘無辜之人’呢。”
“莫不是推舉暮大人的三朝老臣——李悟省吧。”
暮沼心底愕然,對方必定查清案件人員,隻是他語氣幽幽,實在不察是何種心思。
“王爺因此對我心存疑慮自是應當……”
“你既知出現在本王麵前會被當做嫌疑犯人之一,又緣何近來日日拜訪越安王府。”
暮沼垂眸,直到下顎被挑起,對上景肆玖那雙似是不解又似是厭惡的眸子,開口答道,看著它重染興味和一絲驚奇。
“為學者莫重於尊師,既為官為人學生,我自應當儘心竭力。”
景肆玖揚起一個笑:“好一個儘心竭力,好一個不要命的判官,來人!”
“把人押回王府,本王親自審理。”
……
暮沼今日已是再次進了越安王府,剛踏過門檻,抬眼就和一臉震驚的老管事對上視線。
直呼要遭,對方就扯著嗓子喊道:“你這小娘子怎地又來了!”
“哎呀哎呀,遭了頭,你這般行徑真真不知禮儀廉恥。不檢點啊不檢點,還說是同朝的女公子嘞,你這多次來往王府,辱了王爺清譽怎麼得了。”
“我們王爺才過及冠之年啊,清清白白好男兒,就讓你這般作踐了好名聲。”
暮沼:……
不,彆想了,你家王爺根本沒有好名聲,京都貴女和百姓女兒家皆談之色變敬而遠之。
對於自己王府管事如此荒謬的言論,越安王仍立在一旁,絲毫不做警告阻攔,還十分趣味般看戲,欣賞著暮沼變了又變的臉色。
暮沼發現對方反應,嘴角狠狠一抽,心道難怪老管事行事荒謬絕倫,這整個王府當真是整整齊齊一大家子。
欣賞得差不多時,景肆玖才笑意盈盈道:“李管家想多了,本王怎麼可能瞧得上這般乞兒。”
乞兒暮沼垂眸盯著王府地麵石磚,越安王眼高於頂怕是瞧不上世間任何會喘氣的。
李管事:“那王爺撿她回來是?”
被副官帶去書房的暮沼隱隱聽到對方的回答。
“她說自己不用月奉自願做個婢子服侍本王,本王心軟就撿了回來,也算是日行一善了。”
滿口胡謅。
副官疾步推開書房房門,迎麵一股濃重的檀香混著書墨氣息直往鼻孔裡躥,窗戶緊閉,隻剩燃起的燭火簌簌跳動。
副官:“你在此候著。”
說罷就失去蹤影,暮沼不做多想靜候一旁,等到書房門被關上,才打起精神看向換了一身乾淨衣袍的越安王。
對方直奔書房臥榻,榻上的絨毯垂墜在地,景肆玖坐在上麵,衝暮沼招了招手,示意她上前。
暮沼警惕觀察對方神情,無恙方才往一旁挪了挪,卻是離遠兩步。
景肆玖挑眉哼笑,對她的小動作不置一詞:“怕了?剛剛那股子不怕死莫重於尊師的勁兒呢。”
“王爺此言差矣,世間應當沒人能坦然赴死,下官方才隻是道出事實罷。”
暮沼順著越安王意思緩聲輕語,姿態放得極低,讓景肆玖不禁想起方才給李管家說的伺候人的婢子。
“給本王沏杯茶來。”
覺得這般也不錯,景肆玖後仰靠坐開始使喚暮沼,十分漫不經心。
暮沼自然也明白對方此舉所因為何,再次記下一筆,行至桌前倒了杯涼茶。
景肆玖接過杯盞,不懷好意打量著狼狽的暮沼,視線探究:“你當真該好好謝謝李管家,他替你洗清了嫌疑。”
知曉對方懷疑自己今日故意設局偶遇的暮沼也不多做解釋,王府管事方才那番言論已經證實此時純屬巧合,越安王自是不能繼續將自己當做嫌疑人看待。
“涼茶?你就這麼伺候人的。”
茶盞被伸至眼前,暮沼接過,心裡明了越安王已然願意聽她的線索。
……
熱氣氤氳,混淆了越安王暗藏鋒芒的眉眼,讓暮沼竟有心思恍惚思考起了這人。
她發現王府大都南邊蘇州的園林樣式,磚瓦、草樹儘顯詩情畫意,通往書房的路都鋪滿了小石子,外麵就是一片墨竹林,被積雪壓著受著刺骨寒風,卻長勢極好,仍昂揚挺拔瀟灑傲立。
溫婉中有了肆意堅毅,倒是和眼前人這肆意的性子相稱。
還有書房,打眼瞧去墨寶無數,書冊也排列齊整,剛剛她熱水時離近瞧見好些書都有長久翻閱才有的磨損,屋內也存著經久不散的靜心檀香。
暮沼斂了心思,卻更為警惕越安王此人。
貌美者絕不是省油的燈。
“說說吧,你的線索。”
茶盞碰撞發出清脆響聲,景肆玖閒散著像是和暮沼討論晚膳菜式般,隨意至極。
或許他本就不在意這幾個線索,不若便是這人早就知道些什麼,暮沼暗想。
“在此之前,王爺還未回複下官,是否應允下官協助辦案。”
暮沼緊繃著,心跳隨對方指尖輕點臥榻的動靜漸漸加快,卻硬生生立於原地,不露一絲怯意。
景肆玖故作不解:“你怕本王?”
對於越安王的答非所問,暮沼麵色僵住,強撐勾起一個難看的笑:“下官這是敬畏王爺。”
“敬畏。”
“倒也有趣,本王允了。”
暮沼駭然瞧去,心跳徹底在對方話下失了防,似要衝破胸腔般震聲如鼓。
天色全然暗下,雪並未有停下的兆頭,越安王在暖紅燭火下變得有些虛實不清。
回府後對方重新著了身牙白錦袍,暗紋蘇繡的玉質腰帶扣起,輕鬆勒出勁瘦的腰身,腰間配玉和香囊,燭光下麵具瑩白五官惑人,烏發束於玉冠內,眼中似有流光溢彩,如芝蘭玉樹,朗月入懷。
反觀她自己被押著跪了一番,衣袍早沾染上雪水泥濘,現已乾涸緊緊扒著裾子,束發半散不散邋遢狼狽,倒真像他口中被撿回的乞兒。
暮沼一時被朗月蠱惑,竟也絕對方淵清玉絮,清風霽月,是個翩翩君子。
倏地,暮沼清醒過來,此人絕非君子,那恬淡麵容下蓄著的是洶湧的狂流,清風霽月皆為月色朦朧下的錯覺。
她上前誠心躬身謝過越安王,滿目清明:“在此前,我仍有疑慮,望王爺開解一二。”
“開科取士,乃江山社稷之根本,這關乎大晉千百年基業,乃重中之重的事,按我朝律法,科舉徇私舞弊、私相授受者,是否施以重典,按律當斬,嚴懲不貸。”
在暮沼朗聲提疑中景肆玖難得頓了頓,竟一時不知她為何問出這般通俗淺顯的問題,不過也好脾氣的回了話。
“這是自然。”
得到肯定的答複暮沼輕笑,雙肩微垂有了放鬆姿態:“這便極好,那下官鬥膽,再問王爺,迫害朝廷棟梁的國賊祿鬼,和無辜受牽連迫害的國之老臣,王爺是否有分辨。”
王爺是否要將忠臣無辜者同奸人一齊判罪,隻為護住背後世家官員皇子的顏麵。
是否懼怕得罪強權,順應大勢,讓背後無人的恩師頂罪,做這場朋黨之爭的替罪羊和犧牲品。
暮沼深知這個問題過於犀利,可她不願做賭,賭一個是非不分,賭一個忠義難全。
景肆玖在她再次開口後麵色沉如水,幽深的眼眸裡倒映著暮沼。
“暮沼。”
“下官在。”
“這番話本王就當未曾聽過,你……”
“王爺是在逃避?”
被挑釁的景肆玖冷笑起身,踱步靠近暮沼,不緊不慢:“你當真就不怕死?步步緊逼試探,不怕再也出不了我這越安王府。”
暮沼垂眸:“怕的,下官說過,沒人不怕死,下官自然也怕。”
“本王可當真沒瞧出你怕,非要一個篤定回答,也罷,自己撿回的婢子,此次恕你無罪。”
片刻後,暮沼聽到景肆玖低沉肯定道。
“這是自然。”
……
“你的線索是太子乳娘和題販子來往證據,和一釀酒娘子人證,目睹皇子酒肆購題?”
“是。”
暮沼沒有和重躺回臥榻的景肆玖對視,她在線索上做了隱瞞且撒了謊,她還是不能全然信任越安王,隻得再做試探。
也因此錯過了景肆玖揚起的眉和嘴角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兩條線索均已查證,釀酒娘子下官也已帶回府中派人護著,王爺若有疑慮,可立即送至王府。”
景肆玖帶著笑意:“何必多此一舉,本王可以試著推斷出這兩條線的細節,你且聽聽看可有遺漏差錯。”
暮沼愕然抬眼,對上他仿佛洞察一切的黑眸,一陣心驚。
他,發現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