濱城的細雪飄了幾夜,還有轉成大雪的跡象,有幾個早上何思淇仍覺得自己身在海市,這種感覺會持續在下床的前一秒。
她翻開攜帶來還未安置的書本,海市秋日的落葉壓在中間一頁,葉片尖端有點狀缺口。
說來幸巧,何思淇發現這片樹葉的下午,濱城停雪。
她怎也沒想重返海市的這天來得如此快。
以分部工作交接為由,這趟路程,她又是一人。
海市道路繁雜,和濱城坡上坡下的環境不同,尤其是再次回到海市,何思淇的感受頗深。
萬家燈火中有一戶黑著燈,格格不入。
開門瞬間,房間滿是清新氣味,她亮起門前燈。
動物樣式的男女款拖鞋擺在鞋櫃,溫馨得就像往日下班回家般。
包隨意掛在門後,何思淇鬆懈下來,家裡和離開前沒什麼兩樣,隻有投屏設備散落在地上,她想陳桉過得還挺愜意。
臥室門敞開著,她猛地撲在床上,厚厚的被褥隨同她一起凹陷更深。
這裡看來沒什麼使用痕跡,何思淇喃喃:“他還真是睡在沙發上的。”
她一口氣定下五個不間斷鬨鐘,畢竟來海市是有要事在身。
熟悉的厚實感包裹全身,報過平安,她像點穴般立馬沉入夢鄉。
翌日清晨,天還蒙著夜色,就連無名街也沒人往來。
除了那位走在路邊,看起來與路人無異的女士。
車窗敲響三聲,她一步步朝那車走去,在車門一聲響後果斷坐在副駕駛。
“來得挺早。”
摘下墨鏡,何思淇一臉素淨,唇色有些泛白,她看向正握著方向盤那人,“高義,謝謝你能通知我。”
“不用客氣,我也是為了我自己。”
無名街臭名遠揚,何思淇雖在海市定居幾年,真正踏進這條街今天還是頭一回。
儘管是天蒙蒙亮的早上,這條街也隻剩死氣。
撇向窗外她第一眼看到坐落在街邊的那家酒吧,店門緊閉,看起來還是未營業狀態。
“來早了?”
高義瞄了眼手表,收回以往那幅吊兒郎當的樣子,“沒,什麼時候都不算早。”
按照提前協定好的那樣,何思淇一路跟在高義身後,本覺得戴墨鏡太過招搖,但高義說:“寧可讓人生疑,也不要漏出臉。”
她配合地在下車一瞬戴起墨鏡,高義一個退步,“還是有點......有點招搖的。”
沒辦法,以何思淇這架勢看來,她才該是領頭的那個。
隻可惜酒店工作人員他認臉,看到高義才把兩人放進去。
乍一眼不過是裝修奢靡些的酒店,但走廊的藍紫光屬實詭異,移動的光線錯綜,掃過兩人身上各處。
何思淇自覺停在走廊,這光線任誰都會誤以為是搜身檢查。
見高義沒停下,她又跟在身後。
所有包間開放,僅有最末那間緊鎖,可疑。
高義進門,她則躲身在對麵的包間,酒吧悶熱,她捋過垂在耳邊的碎發,耳垂處膠帶粘黏,那耳機可以把高義那屋聽得清楚。
“這他媽就是你們的妥協?”
剛開機她的耳朵一陣刺痛,尖銳的摔落聲差點掩蓋過女聲。
“依柔你彆衝動,事出有因,你隻要照做就好。”
兩道女聲搶著開口,很勉強才能聽得清內容。
“我欠她的,我們欠她的,你不明白嗎時寂。”
“越大越不懂規矩了,你就是這麼跟你媽說話的?”
何思淇的呼吸跟著對麵的沉默氣氛停滯,她怎麼從來沒意識到。
呂依柔和時寂的七八分相像。
耳機裡滋啦聲響不規律響起,她擰眉心說高義從哪裡找來的破耳機,下一刻就感覺到周遭的寂靜。
“我欠誰?呂依柔,這些年太嬌慣你了!”
“何思淇,你欠她,你也欠我。”
聽見自己姓名時,她的心跳聲比耳機的雜音更加混淆視聽。
“當初你更改入選名單的時候怎麼不會想到有這一天?”
名單?她幾乎馬上參透話中意味,垂在腿側不自覺攥緊衣擺。
原來當初的入選名單是被人更改的。
原來更改名單的人是她從小視為榜樣的畫師時寂。
倘若被偷走的五年都能夠忍氣吞聲,那她最對不起的是自己。
邁出一步,門被死拽著,她向後拉扯,隨之而來的是更用力地回擋。
露出的縫隙被黑色身影遮擋,她想要看得更加清楚,湊在門縫前。
對上那雙斜向下瞥去的眼,狹長眼睛籠罩層暗色,見不到底。
他的臉半隱在陰影中,食指放在嘴邊,輕呼氣。
門急促地被外力緊閉。
何思淇立馬噤聲,被迫的。
門鎖聲響之後,耳機裡響起的聲音愈加清緩,咬字卻清晰。
“在合同上下手腳費了不少功夫吧。”
“陳桉?”
高義的話語透著驚異。
她久久未能回神,她的沉默是被迫的,因為陳桉從未流露出的神情。
剛才陳桉的表情分明收斂,溢滿淡漠,她還是從心底流出熱意,因為漠然後轉瞬即逝的溫情。
“陳桉,我沒想到他們會有計謀,我隻是......”
呂依柔的話未說完,一道從未聽過的男聲插入其中。
“我們什麼都沒做,我想這之間有什麼誤會?”
“真假輪轉,再真再假都由人,我就是來提醒一下。”
陳桉的聲音並不急切,一字一句談吐清晰,她由心感到安適。
隻有靜下來,何思淇才發覺自己的心一點也不平靜,紊亂地跳動。
她靠在牆上,耳機裡的聲音越發聽不清楚,滋啦聲響更像從腦中發出。
一會兒必須好好和高義吐槽這耳機。
四肢漸漸疲軟,她心覺糟糕,祈禱千萬遍不要在這時候暈倒。
直到何思淇倒在地上才發覺,祈禱本就是說給自己聽的,祈禱聲小,可門外的腳步聲卻步步清晰。
用儘最後力氣,她把房間反鎖,這幾天她反複思考能為陳桉做些什麼,也許此刻隻能做到不拖累。
她的呼吸急促,聽到與地碰撞的聲音,濃烈藥劑味道好像從磕碰處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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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麵什麼聲音?”
陳桉靠門最近,他微微側首,瞥向坐在行李箱上的高義,“高義,抖腿習慣還沒改?”
“你......你管得著嗎,我樂意。”
他往門旁挪步,眼神示意,“你們先出去吧,我想我有話要單獨說。”
高義心領神會,搭在呂依柔的肩膀,“走吧,接下來的話十八禁了。”
她出門時回看幾眼,“陳桉,我隻是想贖罪。”
“什麼罪不罪的,彆說這些謎語。”高義拉著她的手臂走出,“彆說這些話,讓我挺難受的,真的。”
他們的身影在樓道愈走愈遠。
待房間隻剩下陳桉和那位寸頭男性,氣氛又與剛剛截然不同,他們不再遮掩什麼。
那人拾起放在一旁的帽子,戴上後壓低帽簷,嘴裡的香煙剛含就被他丟棄。
這個動作太過熟悉,但他早有預感,“我想我們應該很熟悉吧。”
訓練第一天簽下的合同,第一次到paradise會見的人,版權歸還的偽造合同,都是一人所為。
“什麼時候開始計謀的?是從我要解約開始,還是回國開始,或者......從訓練的第一天開始。”
那人靠近陳桉,不懷好意地打量他,“陳桉,你說比賽的評選標準是什麼?”
“天賦。”
“不對,再猜。”
陳桉直勾勾對上他的眼神,“所以,打從比賽開始,你就在尋找下手的目標。”
那人沒有正麵回答,反問他:“你說從小無父無母,不受保護的孩子會怎樣?”
“......”
無言沉寂,這句話像是扒開陳桉的傷口。
手掌在陳桉的肩上拍過,重力,那人說:“會不幸,所以有點幸運他都會抓得緊。”
“你的目的是什麼?”
“我沒什麼目的,隻是資助有天賦的孩子學習而已。”
這次談話沒陳桉想得那樣簡單,這人避開了每一個重要話題,或者說,就算不避開,也會是在算計之中。
“你逼迫我們簽下合同,拿走我的第一部作品,改變高義的人生軌跡,對你有什麼好處。”
“說得真不好聽,資助你們學習,當然要等價交換,至於好處......”
那人思慮後,話語說得輕鬆,轉身朝門外走:“我是慈善家,不計得失。”
陳桉的聲音像咬牙發出:“你知道你從呂依柔身上拿走了什麼?”
“那是時寂的想法,與我無關。”
“你從她身邊奪走了一位母親。”
那人頭也不回地離開,陳桉握緊的雙拳砸在桌麵,他也起身離開。
對了,何思淇在對麵房間,他輕敲門,無人應答。
心中不免擔憂,最快捷的方法,找前台要門卡。
在離樓梯最近的房間,他被一把拽入。
房間的門卡塞在陳桉手中,高義沒好氣地開口:“本來不想摻和你們這種破事,最後幫你一次,感覺你會用到。”
陳桉沒有道謝,轉頭朝何思淇的房間跑去,還不忘打趣道:“你是來摻和事情的,還是為你自己?”
“嘖,這麻煩我也認了,自找的。”這話說完,高義眼神瞥向呂依柔,又立馬移開,認命地沉口氣,“呂依柔,我真是欠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