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了個CGAD的會員對於簡珩書在海城的小作坊來說是一件大事,重新擬定保密合同還有戰略計劃動靜不小。在這期間簡氏開了一次股東大會,毫無疑問是針對簡珩書的,所以他親自回去了。
從海城到京城,坐飛機也就一個小時。但商場上磨礪下來的老油條,在磨人方麵是一等一的。
簡珩書一麵要籌劃海城的智能養殖項目,一麵又要在二叔四叔麵前表演藏拙,就這麼被絆住了腳。
一連四五天,都沒再和褚遲見麵。
.
從簡氏回去那一天,褚遲正好收到了威廉教授的郵件,說是有一個人工智能檢測的核查工作,工作量非常大,對專業性還有人工智能方麵的理解要求非常高,一般人完成不了。
正好,因為白天一時衝動——精蟲上腦就答應了幫簡珩書的公司解決項目技術問題,褚遲的腦子有些亂,於是她就接下了這一單。
沒有什麼事是不能靠著高強度的工作遺忘的。
所以簡珩書不在海城的這些天,她基本是沒有出過家門半步,除了每天傍晚去看一眼秦哥是不是還健在。
昏天黑地地工作,也沒怎麼吃東西。她其實一直是這樣的。關於這個世界,她關注,又似乎從不了解。
因為沒有什麼是真的可以講明的,世界似乎總是模棱兩可的。
所以她喜歡電腦,喜歡數字,喜歡可以靠著量化和推理來理解的一切。
因為進到了簡珩書的公司,因為看到了這家公司裡技術部裡各種各樣和她曾經見過的相似的臉,那些她本來從不主動回想,就想要逃避掉的記憶便一次又一次找上門來了。
半夜敲門,驚得她彈坐而起,提問她,你如果想逃避,為什麼還在這裡?你如果不想逃避,什麼時候能正視一下自己?
.
海城的天一年四季都像孩子的臉。前一天陽光普照,第二天從半夜就開始大雨瓢潑。
通宵兩個晚上的褚遲好不容易在淩晨睡著了,沒多會兒就被雨聲吵醒。
睜開眼睛的時候,就看到爬滿水痕的玻璃外搖搖晃晃的一隻模糊不清的燈泡。
或許應該裝一盞正兒八經的燈。她朦朧地想。
空氣中彌漫一股帶著泥土氣息的潮味兒,又濕又冷,那感覺就像睡在了山林裡。
她摸了摸手臂,覺得有些涼,隱約想起來陽台的小門沒有關,於是掙紮著從床墊子上爬起來,赤腳走到陽台邊上。
雨太大了,小花園的土太久沒鬆,近乎板結。雨水一盆一盆地潑下來,讓大地無法呼吸,於是自然而然地漫溢起來。
風很大,把褚遲的頭發全吹得往後翹,像吹倒一片麥田那樣。她眯眼瞧著那隻搖搖晃晃的燈泡,思緒翻飛進雨裡,一腳踩到冰涼的液體。
她低頭去看,卻在這時候聽見“嘩啦”的倒塌聲。很轟動,在夜裡聽著跟推倒了一排樓房一樣。雨聲太響了,將燈泡破碎的聲音淹沒。褚遲沒打傘,光腳跑進小院子裡,腳趾陷進泥。
是吊著燈泡的杆子連著電線一齊倒了,砸到花草裡,剩下的她看不清。
雨太大了。
影影綽綽,她忽然覺得自己在做夢。
畢竟好端端的白天,怎麼夜裡忽然就要下起來這麼大的雨。一直搖搖晃晃但從沒破碎的燈泡,怎麼忽然就破滅了。
兜兜轉轉的,她還會重蹈覆轍嗎?
又或者,她現在做的選擇,真的好嗎?
過往的記憶與當下交疊,就像是清醒與夢幻交疊那般,令人暈頭轉向。她想不通到底瓢潑大雨是真實,還是被簡珩書牽住手的夏日是真實。
.
媽媽因為酒精中毒暈倒的那天晚上,也下了很大的雨。京城很少會下那麼大的雨。
雨水像今天晚上從小院子裡漫入房間,漫過地板一樣,捂住了整座城市下水管道的肺管。
街道上的水積了起來,大街小巷變成了河流。垃圾桶裡的垃圾飄了起來,煙頭成了灰色的小魚。
救護車在橋下被積水淹了。打不開車門,源源不斷地又有車開過來,壓過來。
所有的人都死了。
那個時候她還在學校的教學樓通宵改著程序,電腦屏幕微弱的光映亮著她蒼白的臉。也許她就是從那時候變得蒼白無力的,此後至今再也沒生血色。
那個塗著大紅色口紅,留著大波浪,騎著紅色摩托車的烈焰一般的女人,似乎就是在那一晚熄滅的。
褚遲事到如今才真的願意承認,自己是已經熄滅了的。
她接到的最後一個,來自媽媽的電話裡,是撲通一聲,手機落水。她冷靜地問“媽媽,你在哪”,手上敲鍵盤的動作停歇下來了,那一刻她才忽然意識到家庭的意義。
太累了,固有的世界坍塌下來,她不得不站起來去支撐,才能夠活下去的時候,發現身邊還站著一個不會離開自己的媽媽,是多麼大的安慰。
原來血緣就是這種東西。
電腦屏幕發出瑩瑩微光,因為是假期,學校基本上就空了。教室裡一片漆黑,隻有她一個人。
窗外的世界大雨傾盆,看到來電顯示裡的“媽媽”,她忽然感到眼眶乾澀,一種難言的窒息籠上了她的喉嚨。
也許還有泡沫咕嚕咕嚕湧上去的響動吧。可是當手機泡了水,怎麼還能正常運行呢?
.
後來的褚遲總是在回想那個瞬間。她似乎清晰地記得所有的細枝末節,可是又有一種很強烈的感覺在駁斥,說那些清晰都是幻覺。
可是媽媽死了,是真的。她被公司開除了,被業內封殺了,也是真的。
那些日子裡,到底有什麼,是她虛構出來的安慰?
.
“褚遲?你在這裡做什麼!”隔著雨聲,男人的聲音顯得格外遙遠。
冰冷的雨水淋濕了她的頭發,雨滴打得她睜不開眼。一切都模模糊糊的,以至於她在聽到劈啪腳步聲和來自熟悉聲音的叫喊的時候,還是沒有分清這聲音到底是來自她的腦海,還是真的生活裡。
直到她被一隻手拉住了手臂,男人的外套兜頭罩了下來,她被摟住,不受控製地被抱回屋子。
她的赤腳碰到了男人的皮鞋。
雨聲一下子被革質外套隔絕在外了,充滿著海洋調香氣的男士西裝以一種略微粗野的方式在她耳邊圍出了一個封閉的空間,世界仿佛都變得安靜。
.
“唰”地一聲,陽台的推拉門被嚴絲合縫地關上了。
褚遲頭上的外套被拿了下來,簡珩書泛著潮氣的臉出現在她的麵前。
男人上半身的襯衫全部被打濕了,在黑暗之中看不分明,隻覺得發灰,隨著略顯急促的呼吸一起一伏。
“你想生病嗎?”簡珩書的聲音裡克製著情緒。
褚遲有些發怔地看著他,覺得自己實在在是在夢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