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上黏著沙子,頭發也是,這倒還好,拍掉就是了,最疼的地方是毫無防備的臉,有點火辣辣的疼,關裴沒敢去碰,怕一擦擦下來一層皮,她呸呸呸了好幾口,才把嘴裡粗糙磨礪的感覺給去掉,感覺自己跟個被丟進清水裡吐沙子的河蚌似的。
這比喻不好,一點都不好,讓她有種自己即將被料理完端上餐桌的糟糕聯想。
腳踝上的擠壓感已經消失了,那條蛇也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就跟功成身退似的,關裴仰起頭,從包裡拿出手電筒抬起來照了照自己掉下來的地方。
天花板挺高,很平整,肉眼看不出什麼能翻開的機關,也是,要不然頂上的流沙早就都瀉下來了。
她看了一眼就知道沒希望,放棄回去找他們這個選項,如今也隻能硬著頭皮往下走了,地宮的大小是有限的,大不了出去了再碰頭。
在這之前得先確認一下剛剛被纏住的地方,關裴調轉燈光方向,蹲下來掀開褲腳管看了眼,頓時倒吸一口涼氣。
冷白皮膚上一圈勒痕,大概小臂那麼寬,深紫色的淤青反出來了,看著特彆觸目驚心,她試著小心翼翼地動了動腳,有一點疼,還行,骨頭沒碎,能走。
青紫色裡好像有兩個位置和彆處不太一樣,是微微凹陷下去的,她眯起眼睛湊近了分辨,那是兩個很小的孔,對齊的。
被咬了?!關裴一驚,冷靜下來,迅速從包裡取出血清。
謝天謝地,考慮到沙漠裡有蛇存在的可能性,他們出發前準備了四支血清,沒想到真的派上用場了。
她不是什麼專業人士,出發前惡補了一下怎麼注射血清的方法,這會兒真槍實彈地上手操作,心裡也沒什麼把握,值得慶幸的是,那蛇多半不是什麼劇毒的蛇,要不然她根本撐不到這時候。
身體沒什麼異常,關裴把空掉的注射器收起來,稍微活動了一下,又把褲腿卷著塞進靴子裡,仔細紮好,這才開始環視四周。
是一條墓道,不知道通往哪裡的墓道,微微向上傾斜。
在沒有強光源的情況下,想看清遠處的黑暗很困難,她也擔心劇烈的活動會加快蛇毒的擴散速度,於是慢慢走,同時警惕著可能突然出現的危險。
一時之間,墓道裡隻剩下靴子踩踏在地麵上的聲音,很輕。
大概走了數十米,兩旁牆上出現銘文,關裴靠近了用光去照,一個字一個字地看。
是古文,和簡體字大相徑庭的古文,但她沒怎麼苦惱就自然而然地理解了其中的含義。
大概是在說樓蘭的曆史,輝煌到衰敗的數百年,從建都到改國號再到遭遇異族入侵,滅亡原因和先前在幻境裡看見的八九不離十。
公主名為阿拉紗,在樓蘭語裡是“沙漠裡的藍寶石”的意思,她自小伶俐聰明,精通漢語,熟讀中原、西域乃至天竺的典籍,在她的建議下,設市集,廣開貿易,加快了東西方交流。
可惜在戰爭這件事情上,武力才是根本,這個被夾在諸多虎視眈眈大國之間的浮萍小國沒能撐過那個葭葦枯萎的秋天,公主死去時年僅十八歲,令人惋惜,阿拉莎,沙漠裡的藍寶石最終還是如同百裡之外的那片海子一樣乾涸了。
其實有一點關裴比較在意,銘文中提到,在最後一戰開始前,將軍曾拜訪過祭司。
古人用詞非常簡略,因此這段文字並不長,隻有寥寥數十字,出現在公主的銘文裡還顯得有些突兀。
她整理了一下這段話的意思,大概是在說:祭司可算天命,戰前將軍前去求卦,卜的是能不能守住這座城,正值大戰前夕,將軍忙於軍中事務,問完就匆匆忙忙走了,但祭司殿的燈沉默地亮了一晚上。
第二天,祭司托人給將軍帶去一封書簡,但沒人知道那封書簡裡寫了什麼。
總之,結果很明顯,樓蘭戰敗了。
她還記著莫關山師父和祭司長得一模一樣這件事,試圖在這段銘文裡尋找更多和祭司有關的蛛絲馬跡,無奈這個人在曆史裡隻留下曖昧不清的隻言片語,最終一無所獲,隻好繼續前進。
再往前走一段路,壁畫出現了,這裡距離主墓室應該不遠了。
壁畫畫的是公主的生平,空氣不流通的關係,保存得非常好,顏色也還未褪去,身著華服的女子巧笑倩兮,腕間係著鈴鐺,隔著千百年的時光似乎也能聽見如銀鈴般悅耳動人的笑聲。
關裴特意留意了下,畫裡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國師的身影,作為參與公主人生最重要的人之一,這個待遇也太不可思議了一點。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問題,這樣大規模的地下建築是很花人力和財力的,一個已經滅亡的國度,這個國度裡的最後一名皇族都已經死了。
那這座墓是誰建的?
她心裡有猜測,但還是需要更多的證據,更多能說服彆人的證據,莫關山會相信她,也正是因為如此,她不能讓對方為難,僅僅因為長得像又出現在這裡,那她自己也挺可疑的。
關裴有一瞬間想起了夢裡那個身穿絳裙的女子。
她搖搖頭,繼續往前走,壁畫消失的時候,墓道也走到了儘頭,黑暗裡有一道燈光照了過來,停住了,與此同時,遲疑的聲音響起來。
“……關裴?”
這個聲音……關裴愣了下,把手電筒的光調到最低,向上抬了一點,一張熟悉的麵容出現在儘頭的轉角處,她喊了聲,“小先生?”
幾乎同時,那個人影快步走出來,赫然是莫關山。
一身沙,尤其是手臂和膝蓋,沒比她這個被拽進沙坑裡的人好多少,他眉頭皺著,緊張的神色在看見她時微微一鬆,“沒事吧?”
“沒……什麼事吧,就是好像被蛇咬了一口,”關裴不確定道,她看著對方的麵色驟然變化,幡然醒悟,連忙道,“已經打過血清了!身體也沒什麼不舒服的!”
看著對方麵色緩和了些,她又問:“你怎麼會在這裡?”
掉下來的隻有她一個人,他和她走的應該是兩條路才對。
見她麵色如常,身上也沒有彆的傷口,莫關山心才稍稍放下來,組織起語言來,把剛剛她消失以後發生的事情告訴她。
“你掉下去的時候我沒來得及抓住你,回過神來你人已經不見了,沙子挖不到底,我就想讓蛇把你帶回來,”他說。
當時關裴消失以後,他第一反應是把人從沙子裡拽出來,跪在地上挖了幾下就意識到這個方法不可行,沙子是有流動性的,沒大型工具根本挖不到底,於是轉而開始想彆的方法。
這裡的蛇多半也是吃屍體活下來的,陰氣重,在他的想法裡應該不難控製,事實上確實如此,隻是沒想到蛇是鑽上來了,但人不在。
就在他試圖讓蛇把自己也拽下去的時候,師父製止了他,理由說起來很簡單,蛇聽命於銅鈴,是屍體也會帶回來,沒帶回來說明人還活著,但是不在蛇能帶回來的範圍裡,墓道是往下的,她也被拉進了下麵,繼續往下走說不定可以彙合。
他冷靜下來思考了下,覺得確實是有可能的,於是同意了。
說來也奇怪,流沙地一共大概隻有個十來米,快一點就能走完,走過流沙地以後沒有再遇到什麼事情,一路很順利地走到墓室,墓室兩側有耳室,分左右,他和師父就兵分兩路走了,然後他就遇上了關裴。
*
原來是這樣,那還真是不幸,隻有她中招了,關裴歎了口氣,把剛剛看見的壁畫和銘文都告訴了他,猶豫了下,還是說了,“你師父有問題。”
“我也覺得有問題,”莫關山遲疑了下,往後麵看了一眼,“但應該不是什麼很大的問題吧。”
他算是師父一手帶大的,不太願意往太壞的地方去想。
“我也不知道這問題算不算大,”關裴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看見的事情告訴他,“我在幻境裡看見的樓蘭國師,長得和他幾乎一模一樣。”
莫關山:“……異世界轉生?”
“……彆打岔,”關裴又好氣又好笑地瞪他一眼,“七星燈呢?不是可以續命嗎?你師父應該也會這法子吧。”
“這個不可能,”莫關山否定她的猜想,隨即解釋道,“七星燈的效果是有限的,我之前跟你說過,它不是什麼好東西,是真話,因為它本質上其實是在借命,借命這事是有違倫理的,會被陰差緝拿,況且借也借不了多少年,到頭來還是燈滅人死,問什麼東西借命能借個幾千年?”
也是,關裴一時半會兒也沒彆的思路。
兩人沿著莫關山來時的路走回去,過了一扇門就是右耳室。
她腦海裡還停留在對方點蠟時老道那個複雜的眼神,總覺得這對師徒的關係很奇怪,便跟上去問道:“你和你師父感情怎麼樣啊?”
莫關山腳步停頓了下,看向她:“突然問這個?”
“好奇,”關裴坦坦蕩蕩,“當時找你師父沒線索你也不是特彆急的樣子,還沒我找吳紅來得急,如今找到了你也不是那麼欣喜的樣子。”
也是,莫關山心裡有數,他沉吟片刻,搖搖頭,“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吧,他畢竟是我師父,照顧了我那麼多年,但我時常覺得他和我並不是那麼親近,我們僅僅是師徒關係而已。”
稱不上父子,沒有到親情那樣的程度,更像是朋友,但畢竟差了好幾輩,也不是真正的朋友,單純就是一方教一方學,氣氛還算輕鬆,能隨口說幾句玩笑話的關係。
他和師父的人情往來都很淡,搬家對他們來說就像是水融入水裡,也沒人問過這個問題,突然被這樣一問,他一時之間還真不知道怎麼定義好和不好。
墓道不長,聊這幾句已經跨過了門。
右耳室被做成了起居室的樣子,放置著主人生前喜愛的事物,梳妝台上的銅鏡甚至還能隱約照出模糊的倒影,桌上其中有一塊地方是空著的,那個女子用的金絲漆奩大概原來就是擺在這裡的。
多半是盜墓賊到達了這裡,揣著金銀財寶在原路返回時候死掉了,屍體成為石龍子的溫床,帶出去的東西則意外被移動的海子運到了沙漠裡的那塊空地上。
關裴把漆奩物歸原位,抬眼的時候愣了下。
倒影很曖昧,但還是可以看得出來,鏡子裡的女人,眼下沒有淚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