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人連落下的東西也不敢停下腳步來撿,隻留下落荒而逃的背影。
雲層飄開,月光漠然地照在一隻指骨分明的手上,也照亮了腕間那一隻紅繩係著的青銅鈴鐺,本來應該猙獰的鬼麵卻顯得無比平靜。
它不緊不慢地左右搖擺著,但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像是被看不見的絲線拉住了一樣,那個詭異湧動著的人形瞬間僵硬住,停頓了下,乍然崩塌,化為無數細長密小的黑影向四麵八方湧去,不一會兒就消失在茫茫沙漠之中。
幾乎是眨眼間,一切都恢複了風平浪靜。
鞋底踩在柔軟的沙子上沒發出任何動靜,關裴悄無聲息地從陰影裡走出去,她施施然地把那個拿軟布粗略包裹起來的東西從沙子裡撿起來,忍不住感慨了句:“你連石龍子也能操控,簡直馴獸大師啊。”
石龍子,通俗來說就是蜥蜴,這玩意兒沙漠裡可不少,白天地表溫度太高,見不著而已。
“土與地相接,性屬陰,這玩意兒常年在地下生活,多少也有沾了些陰氣,”莫關山簡單解釋了句,也跟著走出去,他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不過……操控得確實太順利了一點。”
他本來已經做好了部分不受控的準備,所以特地選的肩膀,這樣哪怕蜥蜴真的往地麵上逃竄,也能達到預期的效果,沒想到操控起來非常順利。
順利也好,他們隻有三個人,這裡也沒有信號,想報警都沒法子,起衝突就麻煩了,嚇跑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從頭目睹到尾的陽平大受震撼,心想關姐的朋友果然也不是普通人。
軟布被係緊,散開來,落出漆黑木頭的一角,上麵有金箔勾絲——那是個漆奩,女子用來擺放梳妝用品的東西。
按陽平的話來說,她一眼就能看出來這玩意兒是從哪裡被盜出來的,但關裴腦子裡空空蕩蕩的,那個自動觸發的機器就跟失效了一樣。
“未必是從墓裡頭挖出來的。”莫關山道。
他們先前商量計劃的時候,關裴一直在凝目看向那邊,最後她說了一句:“他們不像是下過地的樣子。”
“那能是哪裡跑出來的?”陽平忍不住道。
總不能是風把地下的東西吹出來了吧。
“誰知道呢,”莫關山笑了下,他慢悠悠地把視線投向遠方,金黃色的沙丘高高低低,起伏如浪,連綿不絕,在夜色裡投下深沉濃重的陰影,像是會吞噬一切生命的存在。
一片望不到儘頭的黑海。
“沙漠這種地方,發生什麼也不奇怪吧。”
那倒是,陽平轉念一想,說道:“這地方年年都有人失蹤,有的屍體找到了,有的沒找到,還有被救回來的人說自己看見了一座城,多半是海市蜃樓之類的吧。”
“我要去那片地方看看。”關裴忽然道。
“那片地方?”陽平有點茫然。
莫關山已經反應過來了,“那片沙海?”
“對,”關裴已經決定了,她看向陽平,語氣有點抱歉,“不好意思,本來應該是明天去的,能不能今晚就跑一趟,就是我在地圖上圈出來的那個地方。”
“也成吧,”陽平想了想應下了,本來選在這裡紮營主要是避風,那個地方距離這裡不遠,十幾分鐘就差不多了,看一眼再回來也沒什麼。
*
不知道是不是黑暗裡人的聽覺會更加靈敏的緣故,夜晚的沙漠反而比白日裡吵鬨了,有一些窸窣的小動靜,或許是蟲子從沙子裡爬出來活動了。
直到那是片平整的空地,等到了地方才發現,那其實是一片下凹的沙地,周圍高低起伏的沙丘像是群山一般環繞著這片低矮的空地,寂靜無聲。
關裴蹲在地上,在專心致誌地研究沙子,莫關山也走過去,在她旁邊站定,低頭看了會兒。
那沙子平整得像是被人拿手心壓過一樣。
“不行,看不出來的吧,沙子被風一吹就抹平……”莫關山說到一半,忽然止住了聲音,他皺了皺眉,抬起頭看向沙丘壓下來的陰影。
住在山裡或者海邊的人應該會有這樣的感覺——白天裡看著還行甚至覺得很美的東西一到晚上夜深人靜沒燈光的時候會就特彆嚇人,在黑暗裡沉默佇立的巍峨高山、奇特詭譎的風化岩石都屬於這一類。
一旦人為活動的痕跡消失,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總是會給人一種撲麵而來、排山倒海襲來的壓迫感。
他一時之間甚至有種山在移動的錯覺,僅僅失神了片刻,腳下的觸感忽然變得有些奇怪,莫關山低頭去看,沙子不知道何時沒過了鞋麵。
他抬起來抖了一下,細細的沙子簌簌地落下去,再踩下去,耐心地等了兩秒鐘,鞋麵……腳踝的位置被淹過,重點是,兩邊高度是一樣的。
莫關山深吸一口氣,一把拉起關裴,“明天再看吧,沙子在上漲,我們得跑出去了!”
“漲沙?”老老實實站在旁邊等他們看出個所以然來的陽平一愣,也跟著低頭看了看,又踩了兩腳,奇怪道,“這塊地方不應該有漲沙的情況啊。”
“不對,”關裴否定,她剛剛站起來的時候有點頭暈,踉蹌了下,但神情很鎮定,鎮定到有一種孤注一擲的執拗,“上漲的不是沙子。”
不是沙子?
莫關山再去看,發現沙地上有深一塊淺一塊的痕跡,像是花紋一樣,那是一點比旁邊更深的印記,而且還在以相當快的速度擴散。
是水,他很快意識到。
有水從地下滲出來,推著沙子升高。
陽平嘀咕了幾句奇怪,揮手招呼他們,“好像真的漲沙了,咱們先走吧,萬一這塊地方變成流沙就麻煩了。”
莫關山沒應,而是轉頭去看關裴,關裴也在看著他,她沒有拉住他的意思,但也沒有要走的意思,隻是很冷靜地說了句,“如果天天都會出現,那它就不可能至今都沒有被發現。”
也就是說,它隻在特定的時間出現,錯過這一次鬼知道下次要什麼時候。
見鬼了!莫關山忍不住罵了句,他當機立斷,毫不猶豫地轉身大步往車子跑去,關裴也沒有攔他的意思,隻是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
反而是陽平喊她:“關姐,不走嗎?”
“你先走,”關裴搖搖頭,眼睛很亮,語氣很溫和,“明天天亮再來接我們吧。”
啊?陽平呆了下,一時之間沒搞明白對方話裡的“你”和“我們”是指誰。
正要問,一隻手從後頭伸過來,拽著他領子把他一把塞進車裡,陽平猝不及防,回過神來的時候人已經跌坐在駕駛座上了,窗邊有陰影,莫關山一手撐著車門,彎著腰,語速很快地說了句,“我們還有事,你先走。”
他肩上掛著個雙肩包,後頭地上還有一個匆忙間丟下去的,就在他剛才站在那個地方,關裴抖掉上麵的沙子,也背了起來,溫和地衝他笑了笑。
哦……哦,陽平不太記得自己說了什麼,大概是很尋常地說了幾句明天見小心一點之類的話,有點恍惚地開出幾十米,沙子已經沒過幾近一半的輪子了,很沉重,阻力很大,他不得不把車速也跟著調大。
不知道為什麼,陽平心裡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他忍不住移動視線看過去。
後視鏡裡,莫關山背對著他,在向關裴走去,後者站在原地,微微仰著頭,臉很白,漆黑的眼裡帶著一點笑意,一直到兩個人麵對麵,前者停住,好像是在聊天——至少感覺上是這樣的。
因為他們的神情都很輕鬆,不知道聊到了什麼,甚至笑了笑。
*
水麵已經滲出了黃褐色的地麵,淹沒過膝蓋,莫關山費勁地拔出一條腿,有的沒的踢著沙,浸了水的沙子跟鋼筋混凝土似的,白費力而已。
他純粹在玩。
關裴沒有去看遠去的車子,她站在水中間,仰著頭看他,眉眼彎彎的:“要是陪我死在這裡,會不會後悔啊?”
“後悔啊,”莫關山停下動作,坦然地看向她,“那盆托付給鄰居的花,我還想知道到底種的是什麼呢。”
“我也想知道。”關裴看著他的眼睛,認真地重複了一遍,“我也想知道。”
莫關山和她對視了會兒,忽然笑了。
“好啊,”他語氣很輕快,像是在說天氣很好一樣,“那回頭一起去看唄……對了,”莫關山忽然想起了什麼,從口袋裡掏了個小東西遞給她,“這個給你。”
黃色的,半透明,帶一點金絲,一塊烏爾禾石。
形狀有點像個貓咪,圓臉和尖耳朵。
關裴用拇指和中指捏著它,好奇地看了會兒,又轉頭看他,“你剛剛在雅丹那邊的地上撿的就是這玩意兒?”
莫關山:“……我還是有認真挑過的。”
他回避了問題本身,關裴忍住笑:“你剛剛在地上挑的就是這玩意兒?”
莫關山咳了一聲:“挺像貓的對不對。”
本來想路上刻一下的,結果那車顛得他腦袋撞車頂,石頭都要飛出去,隻好作罷。
“感覺我給你添了挺多麻煩的。”
——是借口。
“你就勉強收一下吧。”
——不收……他會有點傷心的。
“我不要,”關裴卻說,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石頭塞回了他兜裡,彎著眼睛,“等你刻好了再給我!”
兩人對視。
“……好吧,”莫關山認輸了,“等我刻好再給你。”
綿軟的沙子無聲地漫到身體四周,洪水滔天,還有最後一件事情要做。
莫關山清了清嗓,說得煞有其事:“關小姐,你看這附近有沒有死狀慘烈的鬼魂?”
他說得特彆拐彎抹角,相比之下,關裴就直接多了。
“小先生,想牽我手可以不用這麼委婉的。”她說。
下一秒,如潮水般層層湧動的黃沙迅速沒過了口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