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是戈壁,荒涼的戈壁,緊接著沙丘徒然升起,連綿起伏,波濤洶湧,地貌如同海洋,一路往羅布泊湖心開,這地方本來是湖,乾涸以後就隻剩下大片大片的鹽堿地,地麵像是和倒刺一樣的鹽結晶,輪胎碾過去,哢嚓哢嚓的。
餘純順碑就在附近,三個人都去放了點東西。
太陽出來就熱得不行了,短短一小時,氣溫急劇攀升,外套是派不上用場了,但紫外線強烈,長袖長褲還是必要的,大家都不是來旅遊觀光的,抱著來都來了的心態下車轉了一圈就上車,直奔目的地而去。
“我想起來個事兒,”上車以後,關裴突然說,也沒解釋是什麼事,就低頭拿包開始翻證件夾,那裡頭一共也就四五張卡,她仔仔細細地清點了一遍,這才抬起頭,肯定道,“我沒有駕照。”
沒有駕照怎麼可能一個人租車進沙漠。
“司機,”莫關山也反應過來了,“司機是誰?”
按理來說,最清楚的人應該是關裴自己,但這會兒她失著憶,希望隻能寄托於陽平身上。
“啊?”被寄予厚望的陽平懵了一下,絞儘腦汁地想了會兒,“應該是肥仔吧……?他也老跑羅布泊這條路線了,我記得他差不多是和關姐同一時間不出來跑活的,其他人都還能見著。”
關裴:“他人呢?”
陽平:“沒回來。”
關裴重複:“沒回來?”
“沒回來吧,”陽平撓頭,“之後都沒聽過他消息,當時說你們倆一起遇難了,不過關姐你這會兒好好地回來了,那小子估計當時也是不知道溜到哪個城市去了吧。”
他這麼想無可厚非,但關裴心下一沉——也就是說,她當時和肥仔一起出發,隻有她一個人回來了。
當時的沙漠裡到底發生了什麼?
*
她一路上都在想這件事情,吃了晚飯還坐在小山坡上想。
這裡距離關裴醒來的地方已經不遠了,不過那塊是沙漠中間的平地,沒能遮風沙的地方,商量過後,陽平就把車停這兒了,準備明天再出發去那裡。
日頭要沉下去了,光在天際線的地方攏成豔烈到觸目驚心的一束,幾乎刺眼,她忍不住眯了眯,千篇一律的大漠孤煙,永恒不變的長河落日。
“擱這兒坐半小時了,一路上都在看沙子,”一個有點兒懶洋洋的聲音從旁邊傳來,“不膩嗎?”
“不好看嗎?”關裴反問。
“沒說不好看啊,”莫關山說,他自然而然地在她旁邊坐下,但思緒還停留在幾分鐘以前。
*
那時候他在和陽平一起搭今晚的帳篷,雖然是第一次,但他還挺擅長動手的,上手還算快,仰頭一望,就看一個抱著膝蓋的人影坐在帶著餘熱的沙丘上麵,麵容是迎著落日的,輪廓很清晰,但氣質又很模糊。
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就像沙子一樣,分開是柔的,聚起來的峰是利的,和整個環境都特彆合適。
幾乎……就要融為一體一樣。
莫關山動了動手指,他突然生出一種強烈的衝動,想把對方拉下來。
步子還沒邁開,就聽見身邊人感慨了句,“關姐以前就這樣,還真是一點沒變。”
他停頓了下,不動聲色地問:“怎麼說?”
“以前嘛,咱們有車進羅布泊,隻要落日還沒出去,關姐就會一個人找個小沙坡往上一坐,一望就能望很久,”陽平熟練地收拾著工具包,順口道,“我們都說關姐是真的愛,才能和它——這片沙漠那麼熟悉。”
“畢竟也就外頭來的人,頭一次見到覺得新鮮,咱們天天看的,看多了就膩了,跑完一趟活都隻想趕緊出去,誰會沒事留著看天天都能見到的沙子和太陽。”
這話說得確實有道理。
但莫關山卻覺得,她好像不是在看,而是在等什麼。
*
“剛剛在底下經過的時候,覺得每個都是龐然巨物,”關裴把下巴擱在膝蓋上,“真爬上來看,瞧著好像也沒那麼高。”
“乾嘛啊,”莫關山挑了下眉,他手撐著地向後倚去,仰著頭看漸漸暗下來的天色,散漫道,“瞧不起人家八十米的小沙坡啊?我跟你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一千……一萬年以後,它說不定就是下一個珠穆朗瑪峰!”
自己都改口……關裴撲哧笑了,“一萬年,滄海都變桑田了!”
“所以小沙坡變成珠穆朗瑪峰有什麼不可能的,”莫關山一本正經地說著胡話。
關裴不和他爭辯,隻是緊了緊手,把下頜靠在膝蓋上,漸漸黯淡下去的夕陽餘暉勾勒出她的側臉輪廓,像是披著一層淺淡柔和的金紗。
“你知道嗎,”她輕聲道,“從進來開始,我就冥冥之中有種感覺,感覺這片沙漠裡有我缺少的東西。”
“廢話,”莫關山毫不猶豫,故意歪曲她的意思,“我們就是給你找記憶來的。”
真是……和他在一起永遠嚴肅不起來,關裴又想笑了,她清了清嗓,“李先生說我缺魂魄。”
莫關山:“嗯。”
關裴:“他還告訴了我一點彆的。”
莫關山:“嗯?”
關裴:“姻緣鬼樹。”
莫關山停頓了下,仰頭長長地歎了口氣,“怎麼還是讓你知道了。”
“你知道乾嘛不說!”關裴實在是忍不住了,扭頭瞪他,直接沒好氣地把他批了一頓,“長了嘴乾嘛用的,不需要捐給需要的人去,被人誤會很開心嗎?要不是我自己想通了,咱們現在都不可能坐在這裡聊天。”
“我就是覺得沒必要,”莫關山也放鬆下來了,坦然承認,“知不知道都是要下手的,知道以後你就不覺得她慘了嗎?”
“所以你就自己當惡人是嗎?”關裴哼哼兩聲,“多偉大呀。”
“打住,”莫關山兩手一合,做了個止的動作,求饒道,“您可彆折煞我了,我哪想那麼多啊。”
“我看你想得比誰都多,就是不長嘴。”關裴一針見血。
“……”莫關山啞口無言,半晌,心平氣和地點頭,“行,那麻煩長了嘴的小姐說說看,她剛剛在車上發呆的時候在想什麼?”
關裴卡殼了下,思緒一下子就被拉回去了,倒也不是不能說,就是吧……
“其實也沒什麼。”她小聲說了句。
“沒什麼是什麼?”莫關山追問。
行吧,她歎了口氣。
“就是沒想到吧,我以前居然是個這麼……”關裴一時之間沒想到什麼合適的形容詞,於是隻好粗略地用了一個字來概括,“好的人?”
“瞎說什麼,”莫關山頭也沒轉,像是在說一件理所應當的事情,“你現在也是個很好的人。”
兩個人都不說話了。
沙漠裡沒有光汙染,天一黑星空就特彆明顯,流光溢彩的,關裴忍不住想看他,又莫名不敢往那邊看過去,靜靜地坐了幾分鐘,夜幕降臨,溫度漸漸降下來了,有點冷了,她抿了下嘴唇,但又不太想回去。
出發前她特意查過,今晚說不定能看見流星呢,不過這地方沒信號,她也不知道天氣有沒有發生變化,這時候,聽見旁邊人突然咦了一聲。
稀奇了,莫關山匪夷所思,“這大冬天的還有人和我們一樣找罪受,往這鳥不拉屎的地方跑?”
不遠處的沙漠裡有幾個小黑點在移動,特彆小,尤其是跟沙山比起來,看著跟螞蟻差不多,在沙漠裡不太顯眼,但他們倆眼力都不錯。
嗯?
關裴眯著眼睛看了會兒,“不太對勁。”
莫關山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她手一撐,整個人瞬間以靈活到不可思議的速度滑了下去,在沙子上勾出一道平整筆直的痕跡,幾秒鐘就到了下方。
靠!他瞪大眼睛,沒能思考太多,身體已經先一步做出行動——學著對方的樣子滑下去了。
*
沙丘落下陰影,陽平一個人在底下待著,覺得有點冷了,探頭張望一下,上頭兩個人還穩穩坐在那裡,看星星看月亮的,沙漠的夜晚能有個零下二三十度,再待下去怕是得吹傻。
關姐不可能不知道這一點,還願意蹲上頭吹風,戀愛使人忍耐力提升啊,他感慨了下,正準備喊他們下來,就看見一個身影像鳥一樣輕且無聲落下來,關裴撐了把地麵站起來,對他比了個噓的動作。
*
入夜以後的沙漠不僅降溫還起了風,沙子迷離地揚起來,老三腳下踉蹌了下,下意識捂住了懷裡的東西。
為首的男人回頭看了他一眼,“收收好,這半年就指望著它吃飯了。”
“哎!老大您放心!”老三應了聲,琢磨了下,半年,那可是筆不小的數目,他有點期待又有點將信將疑,“可……這玩意兒真的是古董啊?”
不能怪他懷疑,怎麼會有古董那麼大明大方地放在空地中央,沙子幾乎是墊在下頭的,就跟鋪了塊布等著他們去拿一樣。
“老大的眼力你還不相信,”跟在最後頭的老二聞言抬起腿踹了他腳,恨鐵不成鋼,“老大說是好東西那一定是好東西!你要再懷疑,回頭沒你份!”
“是是是!”老三立刻往自己臉上甩了兩巴掌,沒用什麼力,主要是個態度,賠笑道,“老大說是那一定是!跟著老大就能吃香喝辣的!”
“就你小子機靈!”老二笑罵了句,“我看……”
他話沒說完,這時候,前頭的老大忽然停下了腳步,手飛快地在背後做了個動作,兩個人看見了一下子噤聲——那是個暗號,意思是前頭有人。
這荒郊野嶺哪來的人,有也隻能是來玩的驢友,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打個照麵就路過,真正需要警惕的反而是同行,搶東西搞不好會弄出人命來。
眯眼看去的時候,老二的手已經摸上刀了。
看清那個身影的一瞬間,他的心裡咯噔了聲,是驚疑不定的。
黑影是背著月光的,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那裡的,無聲無息,安靜得跟屍體一樣,給人留下的第一個印象就是個頭特彆高,肩膀又特彆壯,起碼兩米朝上的巨人,老二是他們三個人裡最高的,即便如此,也需要仰頭才能對上對方的臉。
臉是看不清的,但是……好像在動。
表情得誇張到什麼地步才能給人他臉好像在動的感覺?老二這時候心裡已經有點不妙的感覺了,他下意識看向老大,老大的手放在背後,手指動了動,沒擺出動作來,似乎是還在猶豫要不要跑。
老二能理解老大的遲疑,雖然對方看起來來者不善,但畢竟是一個人,他們人多勢眾的,還有武器,真打起來……
就在這時,老大手勢突然一變——跑!
老二愣了一下,就這一秒鐘,雲層遮住月亮,那個黑影的肩膀忽然之間塌下去了,兩條黑漆漆的手臂像蛇一樣變形拉長,軟不拉嘰地滑向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