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除一個錯誤選項?餘刑眉頭一皺,心裡有種不好的預感。
正要繼續發問。
這時候,推開審訊室的門被匆匆忙忙地推開了,是張鑫宇,他手裡抓著一部手機,看得出來,神色儘量保持和先前無異,但掩不住其中微小的茫然,低聲喊了聲隊長,把屏幕遞到他眼前。
在看見視頻內容時,餘刑瞳孔猛地一縮——隻見一把鋒利的匕首正抵著向後仰去的咽喉,下一秒就不帶任何猶豫地橫向一劃,鮮血霎時間從男人的脖頸間潑灑出來,於鵬飛整個人身形一歪,連著椅子摔倒在地。
“隊長……”張鑫宇還要開口,餘刑對他做了個手勢,後者立刻噤聲,但神色仍然惶惶。
餘刑抬眼去看關裴。
他也沒想到對方會如此果斷地在大庭廣眾之下殺害一名公眾人物,但事已至此,隻能冷靜下來,仔細觀察著關裴的神情,很快得出結論——她對自己的同伴會殺害於鵬飛這件事情毫不意外。
“值得嗎?”他問,“為了達成這個不可能實現的目的,你的同伴會因為故意殺人罪被判死刑。”
關裴看起來並不著急:“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沒人會拿自己的命來開玩笑。”她停頓了下,直視對方的眼睛,還是把剩下半句話說完了,“您應該明白,如果一個人需要以死來證明清白,這是整個司法體係的恥辱。”
受害者死在眼前,自己隊長還貌似被嫌疑人給訓了,張鑫宇不敢吱聲,在旁邊當個不張嘴的花瓶,餘刑麵色未改,“你的同伴根本沒有考慮過你的處境,人質已經死了,你拿什麼做交易?”
薑還是老的辣,這一句話直接用上了挑撥離間,但關裴不著急,她早就準備好了。
“我的手上有一份名單。”
話音剛落,他那副喜怒不形於色的表情終於變了。
關裴看著他麵色幾經變換,輕輕笑著。
“那份名單是加密的,從於鵬飛手裡取得的,我沒有打開過,你們可以檢查,我想拿它換一樣東西。”
她盯著對方,一字一句道:“死去女孩的下落。”
這短短一句話,牽扯到的可不僅僅是於鵬飛一個人。
“我要那些死去的靈魂沉冤昭雪,我要違法犯罪之人罪有應得,”關裴繼續道,她目光沉靜,但靜水深流,絕不是認命的意思,“我不貪心,這件事情就讓它點到為止,於鵬飛已經死了,活著的人還有千千萬萬,用已經死去的人來換活著的人,對後者來說,應該是一筆很劃算的交易吧?”
整個審訊室裡鴉雀無聲,張鑫宇大氣不敢出,他雙目空白,腦袋一時之間被過量的信息攪和得一片混亂,又靠著直覺在裡頭隱隱約約抓到了一簇莫名下意識想回避的線頭。
鬼使神差間,他借著衣袖和手機的遮擋,悄悄地做了一個自己都沒有預料到的小動作。
幸好,另外兩個人都在對峙,沒有察覺到他飛快伸出去又縮回來的手指。
餘刑神色不明地盯著她看了會兒,最終隻問了一句。
“那份名單真的存在?”
“當然,”關裴麵不改色,清明地和他對視,“人都是會給自己留退路的,尤其是這種人,餘隊,您經常和這種人打交道的,應該知道,一無所有的人也無所畏懼,財權皆備的人連睡覺都怕有人偷摸用自己指紋解鎖手機,後頭這種人,神鬼無論,見佛即拜,怎麼會不給自己留退路呢?”
她的目光坦坦蕩蕩。
“餘隊,您的退路又在哪裡呢?”
*
審訊室裡是一種被滔天洪水淹沒過的死寂。
餘刑沒有動,隻平淡地道了聲,“小張,你先出去。”
張鑫磊應了聲,起身出去了。
快要走到門口的時候,餘刑又開口了,“等一下。”
砰!砰!——張鑫宇感覺心臟快跳到嗓子眼了,他依言停下腳步,硬著頭皮轉頭。
但餘刑頭也沒回,“讓他們把審訊室裡的監視器關了。”
審訊過程是需要錄像的,關掉當然是不合規矩的,但接下來的內容多半和審訊無關,幸好不是那件事,張鑫宇提著的心稍稍放下來了一點,迅速應了是,正要開門,身後又傳來一句等一下。
餘刑起身向他走來,接過他手裡的手機,視頻畫麵還停留在男人無力倒下的瞬間,他反複拉回去,最終在一個遠景的畫麵按了暫停,眯著眼仔細看了會兒,鬆開了手,“城西五環外的廢棄工廠,帶人去搜。”
這下是真的結束了。
等審訊室的門嚴絲合縫地關上,張鑫宇才忍不住擦了把額頭上的冷汗,他剛剛是真的以為自己的小動作被發現了。
這麼多年來,他心裡不是沒有過疑問。
當警察這一行的,出意外是常態,尤其是刑警,彆的隊或多或少都有犧牲什麼的,他們隊仿佛錦鯉附體,破案率出奇得穩定,沒受什麼傷,功績照樣拿,真的隻是因為運氣好嗎?
等回來或許就知道了……現在想這些是浪費時間,他使勁甩甩頭,把雜念全都拋到腦後,大步跑去通知同伴了。
*
片刻的沉默後,還是餘刑先開口了。
“還是太年輕了。”他搖著頭拉開椅子坐下,雙手放在桌上,沒有去觸碰黏在桌板反麵的東西。
“比不得餘隊您老謀深算。”關裴笑吟吟地說了句。
這話夾棒帶刺的,餘刑沒生氣,“如果我說,我年輕時候因為救人質心切,一個人直直闖進犯罪團夥裡頭,挨了兩刀被送進醫院,聽起來是不是很可笑?”
“不可笑,”關裴認真道,“人都有愣頭青的時候。”
餘刑愣了下,喃喃地重複了遍:“……是,人都有愣頭青的時候。”
年輕的時候多好啊,心懷孤勇,滿腔熱忱,堅信邪不壓正,道理就在自己手中,一把劍能平天下不平事,個個都自詡為包青天轉世。
他眼瞼垂了一半,嘴角揚了一點,那是個有點懷念的表情,“當初還在警校的時候,我們一個宿舍,六個好兄弟,臥床吹牛侃大山,信誓旦旦地說有生之年要立個活著的二等功,”餘刑深吸一口氣,“可是到現在還活著的、還在當警察的,隻有我了。”
“令人肅然起敬啊,餘隊。”關裴說。
“我知道你是想激怒我,這種諷刺的話就不必再說了,”餘刑搖搖頭,身體放鬆地向後靠了點,慢慢回憶道,“我是一四年才當上隊長的,在那之前,我和我當時的隊長出任務的時候遇到了個大活。”
“或許你知道這件事情,”他的語氣裡沒什麼起伏,“我不知道你們是不是故意選在那個地方的,不過我想,你們多半是已經把我調查得很清楚了吧。”
關裴沒承認也沒否認。
餘刑也沒在意,“那是我和隊長最後一次一起做任務,抓捕過程非常順利,對方持有的武器隻有水果刀而已,對一個涉及走私毒品的團夥來說也太小兒科了一點,我覺得奇怪,但自己人能不出現傷亡是好事,也沒多想。”
“清點人數的時候,我看見貼牆角的地方有個家夥在悶頭往工廠的後門跑,想也沒想就跟了,我聽見隊長在後麵喊我名字,我以為他擔心我安危,但那時候年輕嘛,”現在想想覺得挺好笑的,“個人英雄主義的精神比什麼都強,我就追上去了。”
“他很快被我追上,反鉗著手壓在地麵上動彈不得,手機啪嗒掉在旁邊,屏幕被他下意識摁滅了,我就知道,他剛剛一定是在傳消息,隻有拿到那部手機,就可以順藤摸瓜找到上線,我想也沒想就要去拿,但是——一隻手從後麵摁住了我的肩,是隊長,我看過去的時候,他避開了我的視線,神情懦弱,我一瞬間明白了。”
“為什麼可以那麼精確地知道犯罪團夥的位置?為什麼犯罪者的手裡沒有任何有效的殺傷性武器?為什麼整個基地裡逮捕的人遠遠達不到一個團夥的數量?”
“因為他們是被頂上的大人物推出來送功的棋子。”餘刑自問自答道。
“這一次事件後,隊長升職了,離開總局時,我去見了他最後一麵。我看著他,心想,如果我是他,我一定不會讓那些違法亂紀的家夥在我眼皮底子下肆無忌憚地晃蕩。”
“可是後來我發現了,”餘刑說,他神色平靜,“有這樣想法的人,是永遠不可能成為‘如果我是他’裡的那個‘他’的。”
“想要得到些什麼,就必須放棄些什麼,我隻是想保護我手下的人,我做錯了嗎?”
女人看著他,神色未改,隻有嘴唇動了動。
餘刑的神色在一瞬間變了,他繃著筆直的身體,眉毛下垂,嘴唇緊閉——那是一個憤怒的表情,但僅僅維持了幾秒鐘,就雙肩一塌,整個人無力又頹敗地向後靠坐下去。
關裴隻說了一句話。
她說:“如果你隻想保護手底下的人,那你憑什麼當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