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八點,燕京公安局寧靜的清晨被一起突如其來的報警電話打破。
報警人聲稱自己在北區看見了一年多前九一三跳樓案裡的失蹤人吳紅,對方穿著和跳樓那天一樣的衣服,拎著便利店的塑料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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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隊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坐在審訊室裡的女人。
她很年輕,長得好看,右眼下一點淚痣,唇角微微翹起,和電視上的明星相比也不遑多讓,氣定神閒的麵容在幾乎頭頂刺眼的白光下像是被聚光燈打著一樣。
“我不太明白的呀,”女人的語調帶著柔和的尾音,語氣是不解的,神情很無辜,“警察同誌,我明明是來提供線索的熱心群眾,為什麼你們的態度好像在對待一個犯罪者?”
負責審訊的張鑫磊快絕望了,他隻想說:姐姐,你低頭看看自己衣服上的血!
“再問一遍,”他拍桌質問道,“你身上的血是誰的?”
“我自己的呀,”女人輕飄飄地揚了下眉,“來姨媽,出門得急,沒帶衛生巾。”
撒謊也打下草稿啊,這血哪會沾在上半身的衣服上,張鑫磊欲哭無淚。
小屋子裡的問訊還在繼續,餘刑站在玻璃牆外,低頭翻閱著這名熱心群眾的資料:關裴,女,二十六歲。燕京大學畢業,曆史係,畢業以後沒有固定工作。無犯罪記錄,很清白的檔案。
唯一有待推敲的是,這份檔案有不長不短的一段空窗期——大學畢業後的一年裡,除了一張前往新疆的火車票以外沒有任何行蹤記錄,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
二零一四年,天網係統還沒全麵普及,但涉及範圍也不小,一個大活人消失了整整一年,沒有消費記錄,沒有被任何監控錄入,這是住到荒郊野嶺的山裡頭去了嗎?
餘刑皺著眉頭,一邊沉思著,指關節敲著檔案邊角,又聽坐在審訊室裡的女人突然開了口,她仿若自言自語般地說了句:“時間差不多了吧?”
他眉頭忽地跳了下——不知道是有意無意,關裴說這話的時候掀了下眼皮,輕輕巧巧地往玻璃這裡瞄了眼。
下一秒——“餘隊!”
鑒定科的人喊了聲,匆忙跑來,“血檢報告出來了!”
女人身上的血跡在到達警局的第一時間就送去做了DNA對比,在這場無功而返的審訊臨近尾聲的時候,結果終於出來了。
“給我。”餘刑毫不猶豫地伸手接過,疊在檔案上翻開,當看見姓名那一欄時,他的眉頭又跳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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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時間差不多了?”張鑫磊問。
審訊室不過幾平方米大,一點窸窣的動靜都瞞不過審訊人員的耳目。
“做美容的時間啊。”關裴隨口道。
張鑫磊:“……”
他放棄糾纏這個問題,轉而清了清嗓:“我確認一下,你聲稱自己昨晚十一點多在北區看見了吳紅的身影。”
“是的呀。”關裴不厭其煩地點頭。
“從你看見失蹤人到我們接到報警電話為止,過去了整整一晚上,”張鑫磊緊緊盯著她,“為什麼不在第一時間報警?”
“我一時之間沒想起來嘛,”關裴大大方方道,“就覺得眼熟,回去以後輾轉反側了一晚上才想起,一想起來就給你們打電話了……你看,”她說著還指了指自己的眼眶,哀怨地蹙眉,“黑眼圈都出來了,這不是約了十點半的美容院嘛。”
“……”張鑫磊黑著臉,“我問什麼你答什麼,不要說一些無關內容!”
“好的好的警察同誌,”關裴連忙道,她坐直腰身,嚴肅得一板一眼,跟小學生上課回答問題似的。
張鑫磊繼續問:“距離跳樓案的發生已經過去兩年有餘,你為什麼能認出來吳紅的長相?”
“我認識她的呀!”關裴毫不猶豫道。
這個回答出乎意料了,張鑫磊愣了下,他迅速翻閱了下九一三的檔案,確認相關人員裡麵沒有提到關裴這個名字,於是詢問道,“你們怎麼認識的?”
“這個呀,我那時候租的房子就在她工作的理發店附近,”關裴露出回憶的神色,“她人挺健談的,有一次我在店裡遺失了包,也是她幫我保存著的,從那以後,我總是找她幫我洗頭。”
這倒是挺合理的,理發店人員流動繁雜,每天幾十個客人的,這類泛泛之交不會被列入搜查名單。
沒疑點,張鑫磊絞儘腦汁地想著突破口,這時候,耳機裡傳來沉穩的說話聲,他屏氣凝神聽了會兒,神色微愣,猶豫了一秒鐘,還是原封不動地轉述了過來。
“關小姐,你應該有所了解,一般情況下,失蹤四年可以宣告死亡,因意外事故下落不明,從事故發生之日起滿兩年,可以宣告死亡,吳紅在眾目睽睽之下墜樓,一次性出血量已經達到致死標準,是可以適用於後麵半句話的。”
張鑫磊先是陳述了事實,在對方點頭以後,他才繼續道,“如今已經一年多了,兩年之期將滿,就連吳紅的親屬都已經放棄追查她本人的下落,你和她隻是萍水相逢,為什麼那麼確定自己看見的那個人就是吳紅?”
換而言之——“你為什麼相信她還活著?”
在話音落地的同時,女人的表情出現了極其微小的變化,細長的眉尾微微垂落,又抬起來,恢複成不語也帶笑的樣子,僅僅很短的一瞬間,如果不是一直盯著對方,張鑫磊會疑心是自己的錯覺。
緊接著,對方很快就回答道:“因為沒有屍體呀。”
張鑫磊:“……”
以為自己會聽見哥德巴赫猜想的論證過程,但實際上隻聽見了個1+1=2的。
他咳了一下,儘量讓語氣保持誠懇:“雖然屍體下落不明,但是有兩名以上的無關目擊者存在,跳樓這件事情是確鑿的事實,那是七樓,普通人跳下去不可能活的,地麵上的出血量也證明了這一點,如果證據充足,屍體並不是必要條件。”
看對方一臉不可置否的樣子,他繼續苦口婆心地解釋道,“退一萬步說,這案子當年就鬨得沸沸揚揚,現在都快成為懸案了,如果吳紅還活著,這麼多年來她為什麼不出來澄清?”
這確實是個疑點。
關裴沒辯解,隻是抱著手往後一靠,一副線索我都說完啦接下來是你們的工作了的擺爛樣子,“你們不信我說的話,去調監控好啦!”
這話不用她說,在通過她的證言確定吳紅現身的範圍以後,監控早就已經調出來了,但問題就出在這裡。
北區是老城區,拆遷的事宜由於氏集團承包了,但由於沒有談妥後續商業規劃的緣故,遲遲沒有調動的方案出來,在各方的推三阻四之下落得個三不管地帶,人員混雜,房租便宜,是出了名的渾區。
這種地方往往就是給小偷小摸渾水摸魚的,巷子裡的監控攝像基本上都是裝飾,警方去調監控的時候已經做好了一無所獲的準備,沒想到——偏偏在關裴所說的那條路上還真的有個當晚運作著的好監控,又偏偏——那個監控是好多年以前的老款了。
不知道為什麼,沒趕上一零年那一批設備的更新換代,畫質古早,360p,模糊得隻能分辨出色塊,還隻拍到了背影和半個側臉。
那就是孫悟空附身他都分辨不出來是不是本人!
監控視頻是翻來覆去看了十七八遍,女人出現的場景一共出現的也就十來秒,那張黑發蓋了一半的側臉說像也像,說不像也不像,實在是不好判斷,穿的衣服倒確實是吳紅跳樓那天的那套。
但這不是更奇怪了嗎!那身衣服分明是被留在了現場,誰在跳樓以後會去買一套一模一樣的衣服來穿!
就好像……張鑫磊腦海裡忽然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個奇怪的想法——不管是不是吳紅本人,視頻裡的那個人,就像是在刻意告訴他們:我在這裡,吳紅在這裡。
“小同誌,”關裴忽然道。她抬著雙泛著柔光的黑眸,清清淡淡地笑了下,“你相不相信一句話,天理昭彰,報應不爽?”
張鑫磊一愣,張了張嘴,就那麼下意識的,腦海裡一下子冒出來的是當初的入職誓詞,但他畢業也有三四年了,不是什麼滿腔熱血孤勇披身的愣頭青了,見過太多無能為力的事情,就沒辦法再那麼堅定地說出替天行道四個字。
“必須得信的。”關裴自言自語。
她的語氣輕輕的,像一陣潤物無聲的純風,但說出來的話卻砸得他震耳發聵。
關裴道:“你必須得信的,警察同誌。如果連你都不信,那些有口難言、魂埋九泉的人,又有誰來替他們主持公道呢?”
是,是這個道理,張鑫磊下意識想,可他又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因為他注意到,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眼睛是注視著他身後的單向鏡的,就好像……就好像在和玻璃後麵的人對視一樣。
可是,玻璃後麵的人有誰呢?
莫名其妙的,張鑫磊心裡有些發慌。
不是隻有他們的隊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