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進門照壁,東西兩區,西藏的天珠挨著馬達加斯的瑪瑙,再往旁邊一瞅,十塊錢的轉運石按筐堆,主動出擊的販子扯著嗓門大聲吆喝,臨街的攤子後清閒地坐著願者上鉤的薑太公。
這地方是潘家園,全國最大民間古玩市場,三教九流彙聚之地,淘金客的寶地,也是投機取巧者渾水摸魚的場所。
八十年代末期,這兒還是空曠忙碌的建築工地,隻有住在附近的居民閒暇之時拿自家舊物件出來“打遊擊”,現如今,全年無休,無論寒暑,皆是人流如織,魚目混珠之輩多,慧眼識珠之人少。
東市靠近地鐵,人來人往,充盈著芳芳與肮臟同下的銅錢味兒,在距離出入口十來米的地方,一麵黑白風水旗清新脫俗得鶴立雞群,風一吹,“樂天知命故無憂”一列毛筆字悠悠舒開,有那麼點兒招搖過市的意思。
再往前走幾步,定睛一看,那鋪開來的桌布上寫著白底黑字的算命、看相、姻緣、事業等等詞語,豎著的則是大一號的字體:二十一卦,不準不收錢!
攤子不大,但站前頭排隊的人不少,大部分人抱著來都來了的心思試試,二十塊錢就當圖個開心,便是當真有人胡攪蠻纏,那算命先生也不含糊,直接爽快地退錢。
正是因為如此,來湊個熱鬨的人絡繹不絕。
前頭的大叔得了“龍潛淵待騰飛”的批語,心滿意足地起身離開。
“下一位!”算命先生喊道。
裹著粉圍巾的女生連忙在攤子前坐下。
算命先生大手一揮換上新的白紙,看了看她,笑眯眯道:“想算姻緣?”
“是的呀!”女生的手指緊張地揪著起毛的圍巾邊,睫毛撲閃,聲音也小小的,“我有個異地的男朋友,您幫我算算我們能不能終成眷屬?”
“好說好說,”算命先生笑著點頭,示意紙筆都在桌上,“寫個字吧,想到什麼就寫什麼。”
女生想了想,提筆落下個“好”。
陪她來的女生站在一旁冷眼看著。
王若琳是被朋友硬拉過來的,她是北京本地人,在網上組了個推理小說愛好者協會,人不多,七八個而已,幾人關係都是鐵友,定下約定,若是有朋自遠方來,東道主就必當一儘地主之誼。
偏巧,這個假期,好幾人居然都不約而同要來北京,時間還都是錯開的,這一個暑假,她硬著頭皮爬了三四次長城,潘家園也來了不下三次,次次來都能看見這道士在這裡坑蒙拐騙。
其中的道理一想就通,來這兒淘寶的哪個不是奔著撿漏來的,進來的人就祝他發財,出去的人臉色好那必然是撿到寶了,順著誇兩句就行,臉色差的就說破財消災,哪能不賺得盆滿缽盈。
算命先生接過那張紙,撚著看了會兒,沉吟片刻,抬頭看了看她,“姑娘,您現在沒有男朋友吧。”
果然是江湖騙子,王若琳不屑地想,她和小玲認識有兩三年了,熟悉以後,對方常常和她傾訴戀愛中的苦惱,偶爾還會給她發令人感慨“秀分快”的日常。
果不其然。
小玲道:“大師這話就說錯了。”
算命先生也不氣惱,微微一笑:“那便是我錯了,這單不收姑娘錢。”他禮貌地比了個請的動作,張望著就要去喊下一位。
……還算是個有職業道德的騙子,王若琳不滿的心情稍微緩和了點兒,伸手拉了下同伴的衣服,但低著頭的女生沒站起來,小玲在座位上磨蹭了會兒。
“大師剛剛為什麼這麼說?”她猶豫著問。
算命先生:“你看這個字。”
雖然被打擾了下一單的生意,對方也不著急,聽她這麼問,便指給她看,耐心道,“好這個字可以拆成女和子。”
小玲:“那又如何?”
“有女,有子,”算命先生道,“隻有女和子,你以前有過男朋友,他給你留下了一個孩子。”
女生麵色微變,攤主不急不慌,又道:“可惜,後來孩子也沒了。”
“怎麼說?”小玲問。
“簡單,”算命先生手一指,從容不迫道,“分明是女和子,如今卻隻剩下一個女子,孩子自然是沒了。”
方才是拆,如今是合。
“你這算命算得也太簡單了!”站著的王若琳忍不住插話,她防備地抱著手,不信任的態度溢於言表。
算命先生慢悠悠地收回手,還是笑嗬嗬的,“姑娘有所不知,大道至簡,所謂說文解字,拆和添而已。”
什麼大道至簡,分明就是牽強附會!王若琳忿忿。
聊過幾年再加上這幾日的相處,她多少知曉些這位同好的經濟狀況不太好,眼看著小玲拿手機要付錢的樣子,趕忙伸手拉住,猶豫之時心生一計,王若琳低頭掃了眼桌布上印著的字,明知故問道,“您還會看相?”
對方謙遜道:“初窺門徑,不敢稱……”
話音未落,一聲乾脆利落的“叮!”突然響了起來。
“支付寶到賬四十元!”人工合成的女聲吐字清晰地念道。
王若琳握著手機,橫眉冷對:“給我看看。”
攤子後頭的算命先生一噎,半晌,他無奈道,“姑娘您給多了,看相和看字,一卦都是二十。”
“幫她一起付了。”王若琳指了指小玲。
“算命的錢可不好替彆人給,”算命先生稍稍正色,看了眼沉默不語的小玲,意有所指道,“去廟裡拜佛,哪有讓彆人替自己給香火錢的道理呢。”
王若琳怒了:“我給都給了,你算還是不算?”
“算、算,”算命先生趕忙道,凝目看了看她,沒說話,又轉頭看了看小玲,這回和和氣氣地問了句,“方才忘問了,您男朋友是哪裡人?”
小玲低頭想著什麼,眉頭緊鎖,聽他這麼問,嘴唇下意識動了動,支支吾吾了會兒,沒發出聲來。
“北京的。”反倒是王若琳大大方方地替她回答了,完了又狐疑地看了看他,“替我看相,您問這個做什麼?”
“這您就有所不知了,”算命先生慢悠悠道,“人的命數是相連的,如同雙絲網,牽一發而動全身。”
得,不怕騙子沒良心,就怕騙子有文化,王若琳在心裡翻白眼,沒好氣道,“那您究竟看出來個什麼名堂來了?”
算命先生看了看她,裝模作樣掐指一算,一本正經道,“我瞧姑娘您印堂發黑……”
王若琳:“……必有血光之災?”
不等對方回答,她一把拉起小玲,果斷道:“我們走!”
這什麼江湖騙子!
“姑娘留步!”身後傳來算命先生的疾呼。
王若琳下意識回頭。
對方熟門熟路地從口袋裡掏了串手鏈出來,攤在手心裡遞過來,客氣地笑道,“那二十塊錢對姑娘來說是九牛一毛,但山人我受之有愧,這東西贈予姑娘,算是添頭,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那串手鏈是粉色的晶珠,顆顆剔透,是女孩子家家喜歡的東西,真去隔壁攤子買一串也就十幾塊錢的事情,但算命還送小禮品,客人十有八九不會拒絕,難怪沒本事也能靠這個混口飯吃。
怒意漸漸散去,王若琳麵色好了一點,她接過去的時候說了句謝謝,轉頭看見小玲在盯著自己的手發呆,就順手把珠鏈套對方手腕上了,爽快道,“給你,本來我就是陪你去算的,算命的是你,這東西也該給你。”
剛套上去的時候,小玲下意識想掙開,聽她這麼說又停下來。
“但是你也看相了呀……”小玲猶猶豫豫。
“嗐,”王若琳擺擺手,壓根沒往心裡去,“算命的十個裡麵九個說你有血光之災,下一步就是推銷東西,那道士純粹信口胡謅,哪裡算得上算。”
“嗯,”小玲終於露了點笑,順從地讓她把鏈子套上去了,大小挺合適。
對方是個不會拒絕的性子,王若琳毫不意外。
至於那道士說的孩子什麼的,她沒全信,但看小玲的表現,好像也不全是假的,畢竟是私事,被渣男傷害過又不是什麼值得拿出來聊一聊的好事,心理陰影也說不定,她沒打算追根問底地去問為什麼騙我。
“這就對了嘛,好不容易出來玩,多笑笑,”王若琳笑著替她理了理袖子,摟著對方的胳膊往前走,“明天想去哪裡玩?”
被她拉著一起往前走的女生認真想了想,“長城吧,聽……人說,特彆雄偉,我還沒去看過呢。”
“……”
王若琳兩腿一軟。
她閉了閉眼,咬牙應道:“好,長城。”
*
“您還算嗎?”排在後頭的人問道。
凝視著那兩道消失身影的算命先生忙不迭地收回視線。
“稍等稍等——”他口中安撫著,手裡丁零當啷的,輕車熟路地從道骨仙風的大袖裡掏了把東西出來。
紅色的,居然是刷了朱砂的乾隆通寶。
算命先生五指一收,抓在手心裡拋著,連續三次,這才停下來,他低著頭,鴉色眼睫垂落,看了會兒,忽而一笑。
那人聽見他口中喃喃道:“……乾上兌下,天澤履,有驚無險。”
話音未落,又見他手一抬,叮當三下。
褐紅古幣靜靜地躺在白布覆蓋的木桌上。
這是什麼?
那人好奇之時,忽然聽見從頭到尾都淡定自若的算命先生輕輕咦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