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整座城市最繁華的地段,各大高端奢侈品店聚集,金錢砌出來的一磚一瓦,吸一口這裡的空氣都是滿滿的鈔票味。
GUCCI,巨大的燈牌閃耀著,張寧譽在被江尹拉進這家富麗堂皇的店時,曾一度不知道該乾嘛,整個人都是被江尹拉著走的。
他沒來過這裡,不隻是這家店,整條高奢街他從沒來過。
對名牌沒興趣,有興趣也消費不起,這裡的汗衫都上千塊,在他看來和幾十塊錢一件的沒區彆,眼前的一切觸及到了他的知識盲區。
一身西裝工服的服務顧問把他們從頭到腳觀察一遍,掛上了職業性的微笑,對他們做出請的手勢。
旁邊還有精英人士模樣的男人陪老婆選包。那個年輕男人穿著一身筆挺的黑西裝,頭發抓得一絲不苟,老是拿眼睛掃巴他們,沒惡意的,也會讓人不舒服。
張寧譽在鏡子中看到自己,印著七中中學的校服短袖,底下一條運動褲衩,鞋子因為打球還有點臟。
一樓溜完他們走樓梯上二樓,江尹身邊跟著服務顧問,邊走邊向他介紹新款包包和運動鞋,看得出小顧客對香水很感興趣,便投其所好,著重介紹。
張寧譽愣愣地,這香那香的他聽不懂,儘量靠邊站,把自己偽裝成透明人。
“張寧譽,過來一下,”江尹突然對他招手,有些小雀躍的模樣。
張寧譽聽話走過去,江尹把手腕懟到他鼻子下麵,是檸檬皮的清香味。
“怎麼樣?”江尹也使勁聞了兩口,抬起一對杏核似的眼睛看他:“好聞嗎?”
“好聞,”他老實回答。
江尹轉身把這款香水遞給服務顧問:“這個,還有這個,”他又拿起櫃台上選的另一款,小聲說:“這兩個我要了。”
不問問價格,張寧譽沒意外,他知道江尹富得要死。
服務顧問一走,張寧譽湊上去笑著說:“你這是帶我來見世麵的啊。”
本是句玩笑話,卻沒想到惹江尹不開心了。
江尹靠著櫃台,繃著一張臉,頭一歪看著張寧譽:“我比你多見過哪些世麵?你又比我少見過哪些世麵?你怎麼這麼會說話呢。”
張寧譽明顯一愣。
江尹擦過他,朝單獨的一間小房子走,那裡是服裝區。
那話說的江尹是真不願意聽,但是既然出來玩了,在鬨這出,那多沒意思,江尹在心中勸自己,這次乾脆原諒他,當做沒聽見。
他倒退著走,朝後麵的人笑,可愛的小虎牙露出來:“你走快點,慢死了。”
張寧譽跟上他,撓了撓後腦勺,心裡還在為那句無心之過自責。
江尹從衣架上拿出一件衣服,樣式很簡單的白T恤,有好看的logo和華麗的刺繡,他對著鏡子在身前比劃,比劃著比劃著就比劃到張寧譽身上了。
張寧譽問:“乾嘛?”
“你試一下這件,”江尹說。
這給張寧譽嚇得不輕,這裡的衣服動輒都是上千塊,他把衣服推回去:“你試吧,我又不買,試它乾嘛?”
江尹眉頭一皺:“穿上我看看好不好看。”
“好看是要給我買嗎?”張寧譽明白他想乾什麼。
江尹很有理地說:“好看為什麼不買。”他說這話的模樣天真的像個孩子,張寧譽真不知道該怎麼回。
他麵無表情地看著江尹,雙手垂在身側,就是不碰那件衣服,兩個人像是在僵持。
其實張寧譽不願意做的事,也很少有人能說動他,尤其是在這種不能讓步的情況下,讓江尹為他花大幾千,他就是頭掉地上也不會同意。
江尹想著他,有這份心,那比買什麼都強。
江尹被他看的直難受,手動彆開他的臉,輕輕地問:“試不試?”
張寧譽不說話,眼睛裡看不出一絲妥協。
江尹還在說服他:“來都來了,選件自己喜歡的。”
張寧譽依舊不動聲色。
江尹把書包褪去一條肩帶順到身前,從錢包裡抽出一張卡:“這裡麵有錢,你彆為這個擔心,幾千塊錢算什麼,喜歡就買。”
張寧譽心疼他的笨拙,真想把這個傻不愣登的人狠狠摁懷裡。
江尹第一次用懇求的語氣叫他名字:“張寧譽!”
張寧譽其實特彆特彆不想拒絕他,隻要是江尹開口的他都不想拒絕,但這次他隻能搖頭說:“不試。”
江尹把衣服放回去,從側臉看腮幫子有點鼓。他瞥一眼張寧譽,心裡有點堵:“你就不能聽我一次嗎?”
到了室外,呼吸才逐漸順暢起來,這地繁華,潮人紮堆,街拍的人三五成群,專業的相機往地上一架,江尹大步繞著走。
張寧譽在他後麵跟著,二三十米的距離,沒有上前。
瞎子都能看出來江尹生氣了。
前麵路邊站著一夥人,扯著嗓門吆嗬著一會拍攝時的注意事項。
張寧譽開始跑起來,那幾個攝影師長得五大三粗,身高看起來個個有一米九,肩上抗著又大又笨的攝像機,他們在說笑,抗著攝像機還亂晃。
江尹正從他們身邊走過,張寧譽怕那些人不小心碰到江尹。
江尹悶頭朝前走,他腦子裡在想事,沒注意身邊什麼情況,當他走進那群人中間,很湊巧地被一個退著走的大哥撞到了。
“啊——”
他尖叫,霎時腦袋一陣鈍痛,疼得他站不住,腿一軟倒在地上。
笨重又冰冷的機器小尖像釘子一樣鑿了下他的頭,眼淚瞬間就出來了,天知道有多疼。
攝像大哥一看碰到了人,放下家夥事,還未把人拉起來,這時衝過來一個小夥子,這小夥子慌得簡直令他們這群人有點不知所措,看起來是要打120的前奏了。
張寧譽單膝跪在地上,把江尹扶起來護在懷裡,大手覆在江尹的手背上,兩個人的手一塊捂著頭。
他瞪著一雙紅起來的眼睛,身體止不住發抖,朝那群一看不就好惹的人吼:“走路能不能看著點!”
像是觸碰了他底線般的震怒。
他這麼一吼,江尹被他摟著,一顆豆子大的淚珠在他看不見的地方落下,浸濕了他胸口的衣服。
張寧譽之前也像這樣吼過,怒不可遏,麵對的是江尹的繼父。
那個時候江尹不了解他,單純地以為張寧譽是個爆脾氣,可見過張寧譽溫柔的樣子,才知道他這個樣子有多可怕,就好像他突然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兩次露出這樣的一麵,都是因為江尹。
攝像大哥長得不像好人,又黑又壯,紋著兩條大花臂,卻是講理的。碰到人了就老實道個歉。他想要看看江尹的情況,嚴不嚴重,用不用送醫院去。
江尹把臉埋進張寧譽的頸窩,胳膊環住張寧譽的腰。任誰扒都沒用,連張寧譽都撥不開一絲一毫,越動他纏得越緊。
他這反應連張寧譽都有些意外,像是受了驚嚇的嬰兒,隻躲在最親近的人懷裡存求安慰。
他滿臉的淚,委屈,難過,心裡不好受,像大堤泄洪一般襲來,根本不想被任何人看到他的狼狽。
周圍說話議論的人很多,他惶恐著,害怕著。有滾燙的氣體噴在他耳朵上。是張寧譽的嘴巴貼上來,他一開口聲音很穩,像是有一股力量:“沒事兒,我們去醫院看看。”
江尹把眼睛蓋他肩膀上,一個勁的搖頭,那塊的衣服很快濕了,他一哭就止不住,所有的情緒都化作了淚。越難過越不想見人,他自己都煩這樣的自己。
張寧譽抱著他站起來,無視那幫攝像大哥的關切詢問,沿著路邊朝前走。他冷著一張臉,隻想把江尹帶到一個安靜的地方,好好地看看他。
看熱鬨的人群中,什麼牛馬蛇神都有,大概是看這倆男孩太親密,忍不住跟同伴講:“這麼小就搞同性戀,家裡人知道嗎?”
接著是那位紋著大花臂攝像大哥的聲音:“媽的,管好你自己,彆逼逼。”
拐了幾個彎之後,人少了些。江尹的哭聲還在耳邊回蕩,張寧譽的心臟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著。他之前最煩男的哭哭啼啼,到今天他才知道自己有多雙標,江尹的哭聲令他共情。
江尹已經不哭了,安安靜靜地睜著泛紅的眼睛,他那樣子任人看了都不忍心。
“頭還疼嗎?”張寧譽低頭看懷裡抱著的人,臉跟個花貓似的。
“不疼了,”陣疼過去就好多了,江尹動了動,聲音聽著可憐巴巴的:“你放我下來吧,我自己走。”
張寧譽胳膊有勁,把他往上顛了顛,抱得更緊了:“受委屈了,讓我在抱會。”
於是他們又保持了一會這個在彆人看起來很難以理解的姿勢,但倆個人心照不宣,覺得這樣沒什麼不妥。
“這是第三次,”江尹突然說。
張寧譽沒懂:“嗯?什麼第三次?”
江尹聲音很小:“你第三次抱我了。”
他離張寧譽的心口近,說完就感覺那裡撲通撲通的。
張寧譽嗯了一聲才說:“你記得挺清。”
他語氣平常,聽不出什麼情緒,江尹抿了抿嘴,不知道說什麼了,心裡很難受。
張寧譽有點嚴肅:“剛才為什麼哭成那樣?”
江尹又在張寧譽肩頭上蹭了蹭眼睛:“因為突然就難過了。”
他以為和張寧譽出來玩會很開心,然而並沒有達到他心中的預期。
“嗯?”張寧譽沒聽明白。
江尹之前也這樣過,情緒經常莫名低落,甚至是落淚,這時候他就會把自己關屋子裡,哪都不去。
但這次他隻是說:“可能是因為你不讓我給你買東西。”
張寧譽沒忍住笑了聲,那麼傷心的氛圍中,江尹突然變可愛了:“江尹,你存心不想讓我好過?是不是?”
江尹掙脫著要下地,張寧譽放下他。
嘴一張,還是那個得理不饒人的江尹:“你知道就行,天天除了煩人還能乾什麼。”
張寧譽揉他的頭,摸到一個包,還是不放心:“去醫院檢查檢查,拍個片子。”
江尹瞥他一眼,就想懟他幾下子:“我說了沒事就沒事,彆唧唧歪歪。”
江尹迎著夜風往前走,風把浸了汗的襯衫吹得鼓了起來。這一片什麼路什麼道他都不知道,也沒說要回家。
暖黃色的路燈靜靜地亮到路的儘頭,身後兩步的距離有人跟著,那腳步聲令他心安。
他轉身看了一眼,像是有什麼話要說,又緊緊抿住了嘴。
“怎麼了?”張寧譽看著他問。
江尹的眼睛裡有話。
大概是昏黃的燈光照的眼前有種朦朧的曖昧。對視中,江尹有點懷念被人抱著的輕盈。他搖頭說沒什麼,又問:“你晚上去哪睡?”
張寧譽走在他身後:“回宿舍吧,攢一堆衣服了。”
“哦,”江尹低下了頭:“你拿家裡用洗衣機洗,不更省事。”
張寧譽笑著說:“你幫我洗更省事。”
江尹跟著他笑:“夢裡給你洗吧。”
“好啊,夢裡給我洗。”
張寧譽把江尹送到家,站在門口,看著他一步三回頭進去,直到關上最裡麵那扇門。
他走上馬路,一個人沿著人行道慢慢溜達,孤獨著,愜意著,陪著他的隻有天上那輪殘缺的月亮。
已經走了快半個小時,還沒到學校,剛才江尹讓他打車回去,他隻是隨口答應了。打車回去十分鐘就到了,那樣太快,他需要慢下來,靜下來捋捋心裡的事。
捋一捋接下來他和江尹到底該怎麼辦,他不能無視。
照這麼發展下去,他和江尹遲早會到坦誠相待的那一天,可能是明天,可能是後天,拖不下去的,他們心中都有對方,這個誰都騙不了。
他想起江尹剛才說的一句話,一句再平常不過的話,卻讓他在這一路沉思了好久:你拿家裡用洗衣機洗,不更省事。
家裡。
是啊,家裡。
擁有一個完整的家對他們來說多麼不容易啊。
他巴不得去光明正大去喜歡,去愛,但這樣會不會有一天讓那個家產生一絲裂紋。
那個家裡的人對江尹來說是重要的,但對張寧譽來說同等重要,認識那個家,讓他覺得幸運,那個家給了太多他無法擁有的東西。
人,不能貪心。
拿出手機看眼時間,江尹在幾分鐘前給他發了消息。
尹:你到了嗎
張XX:嗯
尹:衣服洗好了嗎
張XX:好了
聊天界麵上方顯示“對方正在輸入中……”
張寧譽盯著屏幕等,過了一會,江尹的消息還沒發來,上方又開始顯示“對方正在輸入中……”
來來回回都三四次了,還是什麼都沒有,江尹有事給他講,可能組織不好語言。
剛打算撥語音通話,屏幕中跳出來一條消息。
尹:有人說我們是同性戀
江尹突然發來這句,張寧譽有點意外,他以為江尹會和他一樣,對這三個字當沒聽見,但江尹既然問了,他不能裝不知道。
張XX:想什麼呢
尹:你是嗎
江尹沒當麵問他,或許是察覺到他們之間要有條後路,說白了,他對張寧譽沒信心。隔著屏幕,他們問話不用吞吞吐吐,看不見對方臉紅和彆扭的樣子,是個好辦法。
尹:你是同性戀嗎
江尹直接問到了臉上,張寧譽腦子裡太亂了。
在沒見到江尹之前,他腦子裡就沒出現過同性戀這仨字,或者說出現了,但沒想到有朝一日能和自己扯上關係。按照常理,他以為自己是異性戀,但不管是同性戀還是異性戀江尹都是第一個令他心動的人。
他遲遲沒回過去消息,江尹也沒在問,他知道他又讓江尹傷心了。
可是江尹是江叔叔的兒子,他不敢這麼做,他心中有顧慮。
那麼善良那麼溫和的江叔叔,如果有一天知道了他和江尹的所作所為,會怎麼想呢?
會大發雷霆?會對他們失望?
這樣的話會比殺了他更讓他難受百倍。
那是他尊重敬仰的江叔叔,他害怕,他不敢領著江尹邁出這一步。
他給自己貼上膽小懦弱的標簽,他配不上江尹明目張膽的喜歡。可是他一看見江尹,他又控製不住內心那股強烈的悸動。
張寧譽在手機上扣字,手一頓又全部刪除,他給江尹發語言:“彆想太多了,我會一直對你好。”
語音發出去,他沿著路邊跑起來,不知道跑了多久多遠,在抬頭時那輪殘月已被雲層遮住,沒有一絲光亮。
打開手機,一個字靜靜地躺在裡麵。
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