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煙雨朦朧。
梁餘要回鄉下祭祖,連行李都收拾好了。他的鄉下在附近很偏僻的一座大山裡麵,前幾年才通了公路,時常有人去旅遊,梁餘爸媽一合計,乾脆就在家門口開了一家民宿,因而家裡經常隻留梁餘一個人。
沒有梁餘在的時候,周邊總是冷冷清清的。
陳厭青臉上不顯,照舊把家裡收拾得乾乾淨淨。門口還放了一大袋子香燭紙錢,他也準備去公墓祭拜爺爺奶奶。
“走啊!”梁餘催促道。
“去哪兒?”陳厭青從衛生間探出半個頭,疑惑地問道,“你不是要回鄉下嗎?”
他正在洗倆人的衣服,雖然家裡有洗衣機,但他總嫌機洗沒有手洗乾淨,所以一有空便要把家裡亂七八糟的衣服都收拾一通。
梁餘一開始還害臊呢,但阻止不過來,便約定好一三五陳厭青來,二四六他來,周日倆人放假,懶一天,日子倒也過得和和美美。
梁餘很開心,因為他身上也是陳厭青的同款味道了,這算不算情侶香?
梁餘指了指地上的東西:“去祭拜爺爺奶奶啊,你忘了嗎。”
陳厭青好笑:“行,等我把衣服掛起來。”
路上已經下過了一場不大的雨,到達公墓門口的時候恰好停雨了,地上濕漉漉的,陳厭青走路重心不穩,好幾回險些摔倒在地。
梁餘乾脆扶著他走,心道遲早把這小子那雙不防滑的破鞋給揚嘍。
陳厭青拿布把墓碑擦好,梁餘則負責把地上的落葉掃乾淨。
倆人也不知道具體的祭拜流程,給爺爺奶奶上柱香,倒了酒,瓜果零食擺了個滿,就開始燒紙錢紙衣。
陳厭青嘴裡念叨個不停,大意都是問候爺爺奶奶最近身體怎麼樣,要好好照顧自己,不用操心他雲雲。
梁餘拍了拍他肩膀:“應該這麼說,咳咳,爺爺奶奶你好,我是青青的同桌梁餘,青青他老棒了,英語競賽得了一等獎,什麼周考月考次次拿前十。
“雖然數學差了點,這不還有我嘛!我,江城一中出了名的學霸,我一定不辱使命,好好照顧你們的青青,保證他一根頭發都不會少。
“你們放心好了!兩位老人家一定要好好保佑青青,讓他考上一個好大學,找一個好老,咳,好的伴侶!”
比如我。
陳厭青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對著爺爺奶奶侃大山,一時間竟也忘記阻止。
聲聲青青入耳,不免地,心跳狠狠漏跳一拍。
這家夥,這個時候都不忘顯擺自己。
梁餘是個人來瘋,哪怕爺爺奶奶不在,麵前的隻是兩座冰冷冷的墓碑,他也能嘚啵得地說上一個多小時不帶歇,功底之深厚,連陳厭青都佩服。
畢竟連陳厭青都沒有這麼多話要對爺爺奶奶講。
梁餘說完,終於深深地歎了口氣。
他剛剛話裡話外的意思,無非就是在爺爺奶奶麵前立軍令狀,也是在他心底立軍令狀,不再讓陳厭青收到半分傷害。
其二也是向爺爺奶奶保證,他一定會好好照顧陳厭青——希望爺爺奶奶看在這一點的份上,晚上入夢敲打他的時候輕一點,原諒他要拐走人家大孫子的這份小心思罷。
倆人收拾東西要離開的時候,一個出乎意料的人來了。
是楊綿。
陳厭青警惕地看著他:“你來乾什麼?”
楊綿舉著雙手,示意自己無害,訕笑道:“我這次可不是來找你們麻煩,我是來找奶奶聊聊天的。”
“誰知道你是不是彆有用心,離奶奶遠一點,再退一步,對,就站在哪個位置,有什麼話就這麼說,奶奶耳朵好聽得到。”梁餘伸手,像母雞一樣把陳厭青和爺爺奶奶的墓碑護在身後。
“好吧”楊綿輕歎一口氣,然後把一束菊花遞過去:“幫我送給奶奶。”
楊綿低落地站在原地,耷拉著腦袋,絮絮叨叨地跟奶奶道歉:“奶奶對不起,當初是我跟戒同所的教官舉報青青的,您一定很恨我吧,如果不是我,青青過得一定比現在好。是我的錯,我嫉妒他……”
倆人沒想到的是,楊綿是來道歉的。
他說的話也是軟綿綿的,看起來模樣可憐又弱小,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才是受害者。
“現在說這些也太晚了吧?害死了奶奶,你還不想讓她安心嗎?”梁餘厲聲道。
“我不是!”楊綿抬起頭,臉上都是淚痕,這人哭起來沒有聲音,是多委屈的哭法啊,“陳嶽嶼是自己找過去的,我聽到消息過去的時候,奶奶已經......”
“行了,我們不想聽你說這些廢話,我們走吧。”梁餘拉過陳厭青的手,卻沒拉動,一愣,順眼看過去。
陳厭青眼圈通紅,聲音沙啞:“你難道就沒有一點錯嗎?”
“對不起……”楊綿的嘴巴張了又張,喃喃低語,“我錯了……”
陳厭青不再聽他的解釋,轉身拉著梁餘走了,地上的煙灰被風刮起,轉了幾個圈,不知道飛往何處。
梁餘回鄉下一回就回了三天,天天一有機會就給陳厭青發騷擾短信發牢騷。
什麼山裡的蚊子又多又大,翅膀張開來有巴掌大,他好怕怕。
什麼山裡麵都是草,他過五關斬六將好不容易爬上去才發現拜錯了祖宗。
什麼山裡的星星又亮又近,大得好像要掉下來,結果差點被三樓掉下來的小燈泡砸腦殼,嚇得他對星星心有餘悸。
但是卻每天晚上準時準點給他拍一張星空的照片,證明自己沒有說假話。
陳厭青偶爾應付一兩句,便繼續刷題。
自從從醫院回來,他便全身心投入了學習當中,夜以繼日的刷題讓他一步一步往上攀岩,猶如新開的爬山虎,道路漫長,但未來可期,這是他的盼頭,因為他答應過奶奶要考好大學。
梁餘不在,他就去找了份兼職,他欠下的錢已經還了一小部分,但剩下的也是一筆大數目。
他新的兼職也是服務員,在麥麥裡做服務員小哥,不僅辛苦,還幾乎壓榨了他所有的休息時間,但勝在工資夠高,還包吃,地址就在家附近,走路過去十分鐘,通勤比自助餐店還方便。
這份工作是楊棉介紹的,楊棉也在裡麵當服務員。
在巨大的利益麵前,沒有絕對的敵人,雖然還不算朋友,但至少他們現在變成了同事,楊棉覺得這是一個不錯的開端。
特彆是他讓陳厭青欠了個人情之後。
那個時候正是陳厭青第三天上班結束,麥麥下班時間晚,彼時已經十二點了,街道上沒有了什麼人,到處都空空蕩蕩的,隻有幾家大排檔還在零星開著,外麵坐著桌醉醺醺的客人喝酒劃拳。
店裡的前輩家裡正好家裡有事兒,便把關店的任務交給了兩個小年輕。
楊棉好歹也在店裡待了大半年,還是比較放心的。
麥麥最好的一點就是打烊後剩下的雞塊兒都能帶回家吃,可以做宵夜,但是倆人都嫌麻煩,乾脆騰出一張桌子,當一回深夜客人。
倆人不愛說話,準確來說是陳厭青單方麵不愛跟他說話,隻一邊低頭趕作業一邊吃,時間久了楊棉也自討沒趣,跟著一塊兒刷題了。
叮咚。
有客人推門進來了,穿著黑色的衣服,幾乎與月色融為一體,在踏進店裡那一刹才有了腳底的影子。
“有什麼套餐。”他說。
楊棉頭也不抬:“打烊了,明天再來吧。”
“你們不也還在吃嗎?吃得開心嗎?”來人抬起頭,臉上匍匐著一條貫穿整張臉的傷疤,還在往下滴血,眼色狠厲,“班長?哦,還有我們的好好同學?被背叛之後還能心安理得和他相處,是該說你心大還是什麼呢?”
“徐錦安?”陳厭青仔細辨認了一會兒,才喃喃地念出他的名字。
徐錦安是他以前的鄰居,隻大他一歲,住上下樓,同時也是戒同所裡麵被欺負得最狠的那批同學。
他曾經也是個很溫柔的人,總會笑眯眯地帶他出門玩,隻是在他六歲那年就搬走了,沒想到再見麵的時候,卻是在戒同所裡麵
“需要我給你處理一下傷口嗎?”陳厭青率先打破沉默。
他知道這個不是個好的轉移話題,但他好像沒什麼可說的。
滴答——滴答——
“你這是在笑我嗎?”徐錦安輕蔑地笑笑:“陳厭青,你命太好了,好得讓我嫉妒。”
楊棉抱臂作壁上觀,好笑地看倆人雞同鴨講的好笑場麵。
就在陳厭青往他方向走去的下一秒,徐錦安藏在風衣底下的手狠狠往前一送。
楊棉眼疾手快地拉著人後頸衣服往後一拉,把自己頂了上去,衣服上開出一朵妖冶的玫瑰。
徐錦安挑眉,大咧咧地坐下了,也不跑:“難得班長那麼好心,我說呢,原來是一對苦命鴛鴦。”
楊棉無力地癱軟在地上,卻還有心情開玩笑,對一邊的陳厭青喊道:“喂,你欠我一個人情了,好好想想怎麼還。”
陳厭青不敢看血,臉色蒼白,頭暈眼花,看起來比楊棉這個受傷的人還要嚴重,顫抖地打了電話,強撐著把楊棉送去了醫院。
至於徐錦安?
他自然是去喝茶。
他也不跑,大大咧咧地坐在店裡翻看他們的題集,等警察來了,也乾脆地跟著走,絲毫不反抗。
沒等警察叔叔問呢,他自個兒就把做過的事兒倒得一乾二淨,從他如何從教官手中奪過利器,到一路流浪回這座生他養他的城市。
沒說的是教官對他的折辱,沒說的是他被折磨得沒有棱角的尊嚴。
陳厭青收到他的消息的時候已經是三年後了,他甚至沒有留下一封遺書,赤赤條條地來,赤赤條條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