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沒喊過的稱謂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寧鈺怔在原地,半晌都沒回過神,一路積累的酸澀和苦痛像是在此刻終於有了出口,他注視著寧文斌,眼底湧來一股難抑的熱意。
寧文斌微微抬起頭,瞳孔中倒映著眼前這個比自己還高幾分的兒子,積蓄已久的情緒就快決堤,他想向寧鈺再靠近幾分,卻被仍抵在脖子上的刀鋒攔了下來。
寧鈺險些沒收住情緒,趕忙拉了把李鴞的手肘,解釋道:“沒關係李鴞,沒事了,他……是我爸。”
李鴞瞥了他一眼,翻過手腕將刀收起。
威脅徹底解除,寧文斌緊繃的身體立刻向前邁了出去,下一刻,又被突然撲來的擁抱力道直直撞得後退了幾步。
寧鈺緊緊抱住眼前朝思暮想的家人,虛無的想念有了具象的載體,他埋下腦袋,脫線的淚珠順著顫抖的肩膀接連砸落,在寧文斌的白大褂上劃出一道道暈開的水痕。
寧文斌穩住腳跟,抬起手一把抱緊了失散多年的兒子,即便自己也控製不住地紅了眼眶,卻還是摸著寧鈺的後腦勺,安慰道:“朋友看著呢,大小夥子還掉眼淚。”
“……他早就見過了。”寧鈺啞著聲應道,直白地流露出一絲孩子氣,“不要緊。”
從危險中廝殺出來的體格與基地內普通人有著天壤之彆,寧文斌看著他和小時候完全大變樣的身板,一時間還有些適應不過來,頂著壓在肩頭的重量,一下下拍著寧鈺的後背感慨:“爸爸差點都沒認出你來,以前那麼小一個小孩,一轉眼都長這麼大了,一路過來吃了不少苦頭吧?”
寧鈺悶著腦袋點了點頭,完全坦誠地展露出十餘年來的委屈:“我找了你們十六年……”
“我一直在路上跑,一直在找消息,中間被騙過,被搶過,也會碰上要命的時候,可不管我做什麼努力,都是一點進展都沒有。”
他鬆開緊緊抱著寧文斌的手,倉促地一抹眼淚,伸手拉過李鴞:“不過我在路上遇到了李鴞,中間的事說來話長,但是多虧了他,我才找到了白叔,才能找到第一基地來。你知道他嗎?他說他是媽媽很好的朋友。”
“哦,他啊。”聽見寧鈺的描述,寧文斌隻是一笑,隨後話鋒一轉又重新把話題轉移回了寧鈺身上,“前麵的事都過去了,沒關係兒子,到基地之後爸看著你,吃的用的都不缺,就算你什麼都不做,爸也養得起。”
寧文斌難得展現出難抑的激動,拉著寧鈺問起他這一路過來的經曆,一邊問還一邊細數著自己兒子的過人之處。
他拍著寧鈺的胳膊,又上下仔細打量了一番,想起寧鈺先前已經展露出來的身手表現,眼底頓時亮起一陣自豪的光芒:“能乾,不愧是我寧文斌的兒子。”
寧鈺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下意識地瞄了眼一直等在旁邊的李鴞。
這個舉動正好被寧文斌看在眼裡,他的視線在寧鈺和李鴞之間左右觀察,意有所指地朝寧鈺笑道:“你們兩個關係很要好啊。”
“那肯定,我倆鐵哥們。”寧鈺對寧文斌話裡的試探毫無察覺,笑意盈盈地拍了拍李鴞介紹起來,“他不僅身手超級厲害,人也特彆好,一路上救了我好多好多次,我欠他好幾個人情了。”
寧文斌再次看向李鴞,目光裡帶著幾分了然,鄭重地朝他點頭示意:“感謝,我家就他一個孩子,承蒙你對寧鈺的照顧了。”
“基地的條件畢竟擺在這裡,你們從那麼危險的地方過來,正好在這裡多休息休息。”他拿出了手裡的終端,朝二人笑道,“這幾天基地的所有開銷都記在我這裡,難得這麼高興,多去好好逛逛玩玩。”
李鴞沒有開口回答,隻是低低應了一聲。
寧鈺這頭還在和寧文斌說著小時候被帶回驛站的經曆,剛說到興頭上,忽然又記起了更重要的事情,他轉頭朝寧文斌詢問道:“爸,我媽呢?”
寧文斌一邊仔細聽他描述,一邊操作著手裡的終端安排他們的身份事宜,聽見寧鈺的問題,他手下的動作一滯,片刻又迅速恢複尋常模樣,緩聲解釋道:“天災發生的時候,我和你媽沒在一塊。那之後就和你一樣徹底失聯了,現在也沒打聽到過她的下落。”
“這樣啊。”寧鈺心底的期望落了空,他垂了垂視線,不久又重新振作起來,“沒關係,我能找到你肯定也能找到我媽,到時候我把她帶回第一基地,咱們家就能重新團聚了!”
他的笑容格外明媚,漸落的殘陽在那對彎起的眼中倒出一捧熱烈的輝光,寧文斌望著寧鈺舒展的眉眼,穩穩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還想和寧鈺說些什麼,手裡的終端突然一陣震動,飛速彈出的消息將急迫寫在了屏幕上,寧文斌眉頭一皺,為難地望了一眼寧鈺又垂眼看向終端。
像是做了幾番定奪,他朝遠處的寸頭招了招手。
附近的警衛隊在寸頭的指揮下已經撤離完畢,隻剩小部分隊員還在將下樓看熱鬨的群眾勸回樓上。
見寧文斌招呼,那寸頭收起手裡的終端小跑過來,動作之間滿是嚴律的訓練痕跡。
“寧博士。”寸頭看了一眼寧鈺和李鴞,轉頭朝著寧文斌報到道。
“這位是巡察警衛隊的副隊長,餘錚。”寧文斌拍了拍寸頭的胳膊,又鄭重地把雙手搭在寧鈺的肩上介紹道,“我兒子,寧鈺。”
餘錚問了聲好,向前伸出了手。
寧鈺按自己一如既往的待人態度友好一握,隨後便見寧文斌的手又轉向李鴞:“這位是……”
“他是我搭檔,李鴞。”寧鈺順勢接聲。
“對,這位也是我的貴客,好好招待。”寧文斌立刻接上了寧鈺的話,他整頓了一番自己的白大褂後,重新戴上了口罩,“兒子,這幾天爸爸的工作剛好進行到關鍵時期,可能抽不出什麼時間來招待你們,我就托餘錚替我帶你們熟悉熟悉基地,等我這兒忙完了,咱們父子倆再好好聚聚。”
“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你們就隨便去玩。”
他又放不下心似的,仔細囑托著寧鈺:“過了這麼久苦日子,正好近兩天基地裡也在慶祝節日,就借這個機會多休息休息,彆把自己累著,缺什麼要什麼直接和爸提,如果著急的話,找小餘也可以。”
他露在外頭的眉眼笑得格外和煦,轉身又向一旁待命的餘錚低聲交代了幾句才放心離開。
眼見白色的身影遙遙走遠,寧鈺才從他的背影上挪回視線,餘錚已經招呼著衝他們拍了拍手,示意他們跟上自己。
“之前不好意思了,我們也是例行公事。”餘錚笑了一聲,故意放緩步調和寧鈺並排走著。
寧鈺知道餘錚指的是先前圍堵他們的事,也沒多在意:“沒事沒事,大家都是乾活拿物資,我理解你的處境。”
“我們這兒和你們外麵不一樣,基地這裡是拿工資的。”餘錚哈哈一笑,伸手拍了拍他自己放卡的腰包,“你們之前估計也用過了,城裡的通用貨幣就是積分,除了跟我一樣用本職鐵飯碗賺積分的,也有不少人會去選擇創業。”
“不過你們不用擔心積分的問題,寧博士給你們的卡批了最高權限,沒有額度隨便刷。”
他伸手向寧鈺要來了他們的臨時身份卡,在隨身的機器上一掃,抬起終端錄入了信息後,又重新把卡交還給了寧鈺。
“身份已經進信息庫了,以後再在路上看見我們就不用跑了。”
“多謝多謝,辛苦餘隊了。”寧鈺雙手接過卡收了起來,邊笑著道謝,邊不著痕跡地朝著李鴞那側多靠近了幾分。
“沒事,都是應該的。”餘錚又衝他笑了笑,話裡話外像是隻在對他一個人說道,“你不是我隊裡的人,喊我餘錚就行。”
寧鈺打了個哈哈,不自覺地偏頭看向自己另一邊的李鴞。
其實自打和餘錚握手以來,寧鈺一直能感覺身邊有一隻目的性極強的無形推手,隻是它的動作太細微,寧鈺隻能隱約猜測它似乎是打算悄無聲息地把李鴞排擠在外。
這種感覺讓寧鈺非常不舒服,特彆是這些動作還藏在明麵之下,暗戳戳地時不時出現一回,搞得他也沒法當著人麵把話挑明。
偏偏寧鈺還看出了李鴞早知道餘錚是故意隻逮著他說話的,但這人就是什麼都無所謂,哪怕餘錚為了顧及場麵,還特意拋了幾次話題給李鴞,結果李鴞根本懶得給麵子,不搭理不接話直接就是一個完全無視。
寧鈺夾在中間尷尬得冒泡,一次次救場地把話接了過去。
之前他們還在驛站跑的時候,李鴞就出現過這種苗頭,隻是因為他倆待在一起的時間太久,平時習慣了和李鴞有來有回地說笑,寧鈺一時間竟然把他原本對外的性格給忘了。
“基地裡的局域網隻支持實時通訊和ID活動,所以和災前還是會有出入,其他設施不管是硬件還是軟件,都算得上能最大程度地滿足生活需求了。”
餘錚繼續介紹著基地內的情況,帶著他們坐上有軌電車又重新回到了中心廣場,車站對麵那個熟悉的廣場張燈結彩,和最開始一樣熱鬨非凡,想來大概率是因為寧文斌提到過的“節日慶典”。
“但真要說災前什麼樣,我也不太記得,畢竟天災的時候我才五歲。”餘錚的腳步停在紅綠燈下方,自我調侃起來,“書都是在第一基地讀的,隻不過我不是讀書那塊料,讀到半道讀不下去還是放棄了。”
餘錚的話音剛落,遠處就有一堆背著同款書包,穿著同樣校服的小孩排起長隊,晃悠悠地從斑馬線上叫嚷著走了過去。
“都這種時候了,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活法,不用非得一條道走到黑。”寧鈺衝餘錚笑了笑,注意力卻跟著隊伍末尾的小孩緩緩移動,好半晌才漸漸回過神。
天災發生後,他就沒再接受過這種有秩序有課程的正規教育了,每回識新字、認新事物,都是穆冬海指著物資上的說明給他和小竹開小灶,那會兒的兩個毛頭小孩都能認得齊常用藥物的成分名了,卻還不會寫一篇小學生最普通的日記作文。
寧鈺有些好奇,轉頭卻發現李鴞也在看他。
“你之前在學校讀過書嗎?”寧鈺沒有回避視線,反倒勾起嘴角笑問起他,“還是說你不識字?”
李鴞挑起眉,見寧鈺竟然還記得他當時隨口應付的話,難得帶起一道微不可察的笑,臉不紅心不跳地應了一聲:“嗯。”
餘錚胸前的對講機忽然次啦響了起來,他伸手向二人示意,背過身走遠幾步將對講機接起,片刻後一邊往回走,一邊掏出另一台終端激活調試。
錄入完信息後,餘錚把終端遞交給寧鈺,教了一些基礎的功能操作。
“我這兒突然有點事兒,要去處理一下,你們可以在廣場這裡隨便轉轉,處理完之後我會馬上回來。”餘錚後退幾步,朝著寧鈺又晃了晃他手裡的終端,“寧博士和我的號碼都在你的終端裡。”
他頓了頓,又笑道:“有什麼事可以隨時打給我。”
李鴞終於橫睨來一眼,第一次和餘錚的視線正麵交鋒,餘錚察覺他的目光,得意地衝他一挑眉。
寧鈺正忙著研究手裡的終端,對此毫無察覺:“多謝餘隊,那我們先走了。”
正巧對街的綠燈亮起,他道完謝便拉著李鴞朝廣場走去。
餘錚看著他們離開的背影,剛準備動身,就看見落後寧鈺幾步的李鴞忽然回過頭朝他一挑眉,又在他反應過來前,自若地轉了回去。
餘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