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亮著一道閃爍的紅光,計時器上的數字顯示:13。
時間過去近兩小時,載具繞開驛站外損毀的交接點,重新回到原本計劃中的國道路線。
路段一路平緩,除了偶有幾隻越界伸至地麵的異化體,視野中全是千篇一律被車燈打亮的青黑瀝青。
寧鈺靠在副駕駛上,腦袋抵著座椅頭枕,麵朝著窗外快速後退的荒蕪平原,一言不發。
碩大的皎月寂靜地掛在半空,溫和而疏離地照亮他側來的半邊臉龐,月光盛在他低垂的眼底,思緒紛亂的眸中卻怎麼都映不出天上那輪月亮。
焦慮和無助像無儘生長的荊棘枷鎖,遮天蔽日地纏繞、刺痛著他的大腦,寧鈺無法逃脫,隻能在一陣陣的懊悔中拚命掙紮。
他當然有事。
“我……是不是太拖後腿了。”
寧鈺終於悶著嗓音開了口,話音在風聲裡散得零碎。
他的情緒撕開了一道裂縫,心裡的不安與慌亂瞬間擠向細小的裂口,不受控製地汩汩流出:“……我一直以為我能把所有事情都處理得很好,單子也好,人際關係也好,不管是好是壞,至少我覺得自己能給出一個不出錯的答案。”
“所以為什麼事情會變成現在這樣?”
放在膝蓋上的拳頭緊攥,指甲死死地嵌入掌心,他的眉頭緊擰,視線直直地望向朦朧的荒原邊際:“……為什麼我什麼都做不了?”
“我沒有你那麼厲害,我改變不了戰況,可就算是去救人,我也沒辦法救下所有人,我救不了他們,我隻能、我隻能……”
寧鈺向前傾下身,抬起的小臂支在腿上,十指穿過層層發隙,顫抖著緊緊揪住了幾綹頭發。
“我隻能看著他們被痛苦折磨,看著他們被戰馬打得遍體鱗傷……可我什麼都幫不了,我阻止不了戰火,我殺不完戰馬,我隻能……這麼看著。”
“……我儘力了,我真的已經竭儘全力了。”
聲音越落越輕,他的心臟也隨之越發收緊,源源不斷的不安和焦慮衝擊著大腦,理智的細線繃到極致,像是隨時都要斷裂。
“我幫不了驛站,幫不了穆叔,甚至連小竹我都幫不上……我搭不上手,反而還添麻煩讓他們來操心我的情況。”
升起的水汽再一次將下垂眼填滿,他幾乎要把自己藏進手臂圈起的安全區裡:“我到底在想什麼,我明明可以做好,我明明應該處理好的……”
“如果我更厲害一點,如果我能再強一點,是不是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了,是不是大家就都能得救了?”
碎發垂在額前,擋住了月亮投來的光線,發紅的眼睛藏在陰影下,酸澀地蓄起滿滿淚光。
肩膀抑製不住地輕微顫抖,寧鈺隻覺得腦袋昏沉,所有的懊悔與不甘順著他低垂的後頸向上湧來,壓得他又將頭埋下幾分:“我是不是……”
“不是。”
溫熱的掌心覆過寧鈺插在發間的手,輕輕拍了拍他低垂的頭。
餘下話語兀地卡在發乾的嗓子中,寧鈺的肩膀一僵,雜亂的思路還沒理清現狀,頭上那道短暫的溫度就收了回去。
“我看得到。”李鴞重新握住方向盤,磁性的嗓音壓下風聲,再次強調,“你做得很好。”
“阻止了更大範圍的傷亡,救了能救到的人,這已經足夠了。”
他看著遠光燈下的路麵,緩緩道:“戰爭不可避免,沒人能保證它不會發生在自己眼前。但你要清楚,災難和痛苦,隻能歸咎於挑起戰火的人,它不應該成為你指責自己的理由。”
“我答應幫你的忙,所以會下場帶走戰馬的火力支援,給你們足夠的時間。”他的聲音低沉,語氣平穩地敘述著事實情況,“我希望你明白,這是因為你才拿到的機會,也是因為你才得來的成果。”
“我不清楚之後發生的事,但我清楚你,你沒有拖任何人的後腿。”李鴞道,“既然選擇出發,就把所有擔子留在那裡。相信他們,也相信你自己。”
“誰都希望自己能變強,總會有人還在變強的路上。”他側過頭,看了一眼副駕上不再那麼僵硬緊繃的身形,“戰馬的事你不用擔心,候鳥正在籌備剿滅計劃,時間不會太久。”
“在那之前,就把你需要的所有幫助、支援、掩護。”
“都交給我。”
啪嗒。
超出容量的淚光悄然掉落,淚珠帶走視野中模糊的水汽,在褲子上沁出一道道圓形的濕痕。
丟人。
寧鈺腹誹著抿緊嘴唇,借著手臂攏起的陰影匆匆地眨了幾次眼,趁水汽消散,便裝作若無其事地收回手,順勢拿手背蹭乾潮濕的眼眶。
李鴞沒有看他,卻了然道:“不用憋著,當我不存在。”
“……沒憋著。”莫名的波動撞開酸脹發緊的心臟,寧鈺抬起手搓了把再次發酸的眼睛,好不容易收拾好的情緒險些又被李鴞一句話擊碎。
見人狀態終於穩定恢複,李鴞也不自覺地勾了勾嘴角:“你這句話有待商榷,‘沒事人’。”
寧鈺這回完全接上他的腦回路,即便被揶揄的人是自己,還是沒繃住笑出聲:“……你今天怎麼回事,難得聽你說這麼多話。”
李鴞一挑眉:“沒人能讓我說這麼多話。”
“那這次誰讓你……”
聲音停頓,寧鈺一下子咬住了脫口而出的語句,顯而易見的答案就擺在眼前,他居然毫無察覺地還挖了個坑給自己跳。
砰砰的心跳比窗外掃過的風聲還響亮,後視鏡反照出他來不及掩飾的倉促,發絲迎著風向後飄搖,剛好露出發紅的耳根,寧鈺伸手一擋,掌心立刻傳來一陣不對勁的溫熱。
他掩耳盜鈴的動作匆忙得有些刻意,李鴞挪回視線,笑道:“不知道,沒準是我自己。”
寧鈺對他這毛病都快脫敏了,悄悄睨了他幾眼,清清嗓子又把話拐回正軌:“李鴞,謝謝你。”
李鴞轉過頭,靜靜地看著他。
寧鈺異常認真地回望過來:“謝謝你今天能這麼說,我想清楚自己要做的事了,我不會讓穆叔他們失望,也不會讓我自己失望。”
“謝謝你能一直站在我這邊,雖然一路過來感覺好像總是在被你照顧……”
他說著說著把自己說得有些不好意思,嘴裡的話改口一轉:“不過你放心!我以後絕對不會這樣了,這段時間就當短暫偷個懶,之後我肯定好好自力更生!”
寧鈺的拳頭一握,信誓旦旦地衝李鴞比了個奮鬥手勢。
李鴞看向他的目光一頓,隨後笑應著回向前方:“行,等你自力更生。”
天光在道路遠處遙遙破開一道口,漸起的赤橙光輝從前往後,沿著瀝青路灑過卡羅拉,又遠遠拋向來路的遠方。
長時間的緊繃終於鬆懈,寧鈺甚至都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昏睡過去的,他一覺醒來時天色已經透亮,計時器上的數字還剩7小時,按地圖來看,再走小100公裡就要進入第一基地的外層哨卡範圍了。
應付哨卡的工作自然是交由寧鈺來做更合適,眼看他的狀態已經徹底調整完畢,兩人便在進入淨土區後停下車暫作休整。
候鳥給他們帶上的東西不止軍備和常規物資。
寧鈺看著手裡那團漆黑猙獰的軟塊一陣發怵,他求助地看了看李鴞,又重新看向黑塊:“……你說這是紅薯?”
“異化紅薯,新品種。”李鴞毫無芥蒂地結束戰鬥,開了瓶水解釋道,“老師怕量產的時候你吃不上,提前讓鬣狗拿了點樣品。”
“異化體還能吃?”寧鈺皺著眉,學著他之前的手法拆了外層的軟刺往嘴裡一放。
甘甜的順柔口感在嘴裡化開,他皺起的眉頭又瞬間鬆了開來。
“特殊培育過的才能吃,其他的你如果想試試也不是不行。”李鴞看著他變化的表情揚眉一笑,拍了拍車身示意上路,“之前的種子就是在篩新品種,他們培育穩定之後才能去量產種植。”
寧鈺點著頭拍落手上的碎屑,拉開車門坐進駕駛室裡:“連異化食物都能種出來……所以你們那個物資車的傳聞是真的?還是說連你也……?”
李鴞沒有正麵回答,係上安全帶側眼瞥來一眼:“候鳥創立的時候我就在了。”
言下之意,就是什麼情況他都心知肚明。
李鴞的口風比楊飛辰緊得多,寧鈺旁敲側擊了半天還是問不出個所以然,乾脆就把滿肚子好奇放到了其他地方上。
“那你豈不是還是個小孩的時候就是雕鴞了?”油門帶出連串轟鳴,寧鈺的雙手搭在方向盤上新奇道,“你小時候也這麼厲害嗎,是不是有很多小跟班?”
李鴞的手肘搭在打開的車窗上,正觀察著周圍的情況,聽見寧鈺的問題後應了一聲:“不是。”
“不應該啊。”寧鈺的視線上下比對著路線地圖,嘴上繼續道,“反正我小時候要是認識你,肯定認你當大哥,光跟你後頭估計都威風得不行。”
李鴞的眸光一沉,幾個眨眼間又重新恢複如常,他的聲音沒什麼異樣,接聲道:“難說。”
轉向第一基地的匝道在國道的右側方向,寧鈺打過方向盤,視線跟著車頭向右一掃,正好瞄到李鴞的側臉。
他發間的那道傷痕早已愈合如初,甚至完全看不到一點痕跡。
“李鴞,有個事我一直想問你。”寧鈺難以置信地在他身上搜尋起幾道記憶裡傷口的位置,“你恢複傷口的速度是不是有點太快了?”
“可能吧。”李鴞應道,“從小這樣,睡一覺起來差不多就好了。”
寧鈺上下打量他幾眼:“你還說你不是外星人?!”
李鴞無語:“我看你是真磕到腦子了。”